这一天开始时我曾如此忧心忡忡,结果却成了我难得感到不太不幸的一天。

我都已经认为从此再也不会有一天看不见希尔贝特的了(以至有一回,我外祖母没有按时回来吃晚饭,我居然立即想道,如果她是被车压死了,那我就不能上香榭丽舍去了;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不会对第二个人有什么爱了),然而有时从头天起,我虽然已如此焦急地等待,以至宁愿为这一时刻牺牲一切,但一旦当我就在她身边时,却并不感到这是幸福的时刻;我自己也明白,因为在我的一生当中,我只在这样的时刻身上才集中了热切细微的关注,这样的时刻本身是不会产生任何欢快的原子的。

当我远离希尔贝特的时候,我需要能看见她,因为老是在脑子里想象她那副形象,想着想着就想不出来了,结果也就不能精确地知道我所爱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样子。再说,她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她爱我。恰恰相反,她倒时常说她更喜欢某些男孩,说我是个好伙伴,乐于跟我一起玩,但我太不专心,不把心思都放在游戏上;而且她还时常对我作出明显的冷淡的表示,动摇我的信念,使我难以相信我在她心中的地位跟别人有所不同,如果我这份信念出之于希尔贝特对我的爱,而不是象事实那样出之于我对她的爱的话,那么这个信念就会是十分坚强,因为它是随我出之于内心的要求而不得不思念希尔贝特时的方式而异的。但我对她的感情,我自己还没有向她倾诉过。当然,在我每一本练习本的每一页上,我都写满了她的名字和她的住址,但当我看到我潦潦草草地勾画而她并不因此而想起我的这些字行,它们使她在我周围占了这么多显而易见的地位而她并不因此而进一步介入我的生活,我不禁感到泄气,因为这些字行所表示的并不是连看都看不见它们的希尔贝特,而是我自己的愿望,因此它们在我心目中就显得是纯粹主观的、不现实的、枯燥乏味的,产生不了成果的东西。最紧要的事情是希尔贝特跟我得见面,能够互相倾吐衷肠——这份爱情直到那时可说是还没有开场呢。当然,促使我如此急于要跟她会面的种种理由,对一个成熟的男人来说,就不会那么迫切。到了后来,等到我们对乐趣的培养有了经验,我们就满足于想念一个女人(就象我想念希尔贝特一样)这份乐趣,就不去操心这个形象是否符合实际,同时也就满足于爱她的乐趣,而无需确信她是否爱你;我们还放弃向她承认我们对她的爱恋这样一种乐趣,以便使她对我们的爱恋维持得更强烈——这是学日本园艺师的榜样,他们为了培植一种好看的花,不惜牺牲好几种别的花。当我爱希尔贝特那时节,我还以为爱情当真在我们身外客观实际地存在着;以为只要让我们尽量排除障碍,爱情就会在我们无力作任何变动的范围内为我们提供幸福;我仿佛觉得,如果我自觉自愿地用假装的不动感情来代替承认爱情这种甘美,我就不仅会剥夺自己最最梦寐以求的那份欢愉,也可以以我自己的自由意志,制造一份虚假的、没有价值的、与现实毫无关系的爱情,而我就会拒绝沿着它那条神秘的、命中注定的道路前进。

但当我走到香榭丽舍,首先可以面对我的爱情,把这份爱情的非我所能控制而有其独立生命的原因加以必要的修正时,当我真的站到希尔贝特·斯万面前(这个希尔贝特·斯万,昨天我那疲惫不堪的脑子,已经再也想不起她的形象,我一直指望在再见到她时使这形象变得新鲜起来;这个希尔贝特·斯万,昨天我还同她一起玩来着呢,刚才我身上却有个盲目的本能促使我把她认了出来,打个招呼,这就跟我们走路这个本能一样,在我们还没有去想以前就先迈一只脚,再迈另一只脚),这时我忽然觉得,她跟我梦中所见的那个对象完全不一样。譬如说,昨天我脑子里记住的是丰满红润的面颊上的两只炯炯逼人的眼,现在希尔贝特固执地显现出来的那副面目却恰恰是我不曾想到的:一个尖尖长长的鼻子,再加面部的其他线条,构成了许多鲜明的特征,在生物学中简直可以用来与别的种属有所区别,使她成了一个尖鼻子类型的小姑娘。正当我准备利用这求之不得的时刻,根据我来以前在脑子里所准备、然而现在又不再见到的希尔贝特的形象,来帮我弄个一清二楚,使我在不在她身畔的漫长时刻中,能确信我所记得的的确就是她,能确信我象写书那样日积月累地积累起来的爱情的确是以她为对象的,恰恰在这个时刻,她向我扔过一个球来,正象一个唯心主义的哲学家,他的肉体考虑到外部世界的存在,可他的头脑却不相信外部世界这个现实一样,刚才还没有把她确认为何许人就跟她打起招呼来的这个“我”,现在又赶忙叫我把她扔过来的球接住(仿佛她是我来与之游戏的游伴,而不是来与之聚首的一颗姐妹般的心灵似的),这个“我”也使得我出于礼貌,跟她说上千百句虽然亲切然而并无意义的话,但却阻止我在她走开之前,或者保持沉默,利用这机会把对我来说是必不可少然而时常逃逸的她在我脑中的形象固定下来,或者对她讲几句话,使我们的爱情能取得有决定意义的进展,而这种进展我总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地不去积极争取的。

我们的爱情毕竟也取得一些进展。有一天,我们跟希尔贝特一起一直走到跟我们特别友好的那些女商贩的木棚子跟前——斯万先生就是在她那里买香料蜜糖面包的。为了卫生的缘故,这种面包他每天吃得很多,因为他患有种族遗传性的湿疹,又闹便秘。希尔贝特笑着把两个小男孩指给我看,这两个孩子看着象是儿童读物里说到的调色专家和博物学家。其中之一不要红颜色的麦芽糖,非要根紫的不可,另一个则双眼含泪,拒绝女仆想给他买的那只李子,后来以感人的语调解释道:“我所以挑中那一只李子,是因为它上面有个蛀洞!”我花了一个苏买了两个弹球。我满怀深情地瞧着放在一只木钵子里的两颗玛瑙球,闪闪发光,老老实实地监禁在钵子里;我觉得它们非常宝贵,一则是它们象小姑娘那样笑容可掬,满头金发,二则它们每个都值五十生丁。希尔贝特家里人给她的钱比我多得多,我希望她能把两个全买下来,把它们从监禁之中解脱出来。这两颗玛瑙球既透明晶莹,又象生命那样朦胧不清,要问我哪一个更美,我实在不想贬一褒一。可是我还是指着跟她的头发同样颜色的那一颗。希尔贝特把它拿了出来,看到上头有道金色的纹,吻了一吻,把这囚徒赎了出来,然后马上就把它交给了我,说:“拿着,它是您的了,给您,留作纪念吧。”

又有一次,正当我一心想看拉贝玛在一出名剧里的演出时,我问她有没有贝戈特谈拉辛的那本小册子,因为市面上买不着了。她要我把书的全名告诉她,我当晚就给她打了一份电报,把我那早就在练习本上画过不知多少次的“希尔贝特·斯万”这个名字写在封套上。第二天,她就把她找到的那本书用浅紫色的缎带扎上,用白蜡加封带给了我。“您看,这正是您要的那本,”她说,一面从她的手笼里把我给她的那份电报抽了出来。这封气压传递的函件昨天还不代表什么东西,只不过是我写的一张蓝纸,可自从投递员把它交给希尔贝特家的门房,有个仆人把它送进她的房间,就变成了这个无价之宝,成了她那天收到的一份气压传递的急件——那上面尽是邮局盖上的圆圈,邮差用铅笔添上的字迹,这些都是邮途完成的记号,是外部世界的印记,是象征生命的紫罗兰色的腰带,它们是第一次来赞许、维持、提高、鼓舞我的梦想,我连自己所写的稀稀拉拉,模模糊糊的字迹都辨认不出来了。

有天她又对我说:“您哪,您尽管叫我希尔贝特好了,可我还是叫您的教名。不然就太别扭了。”可有一段时间,她还是继续用“您”称呼我,当我提醒她的时候,她笑笑,然后编了一句象我们在学外语语法时除了练习用某个新词以外别无任何其他目的的句子,用我的小名结尾。当我后来回想我当时的感受时,我还有这样一个印象,仿佛我曾一度赤条条地被她衔在嘴里,不再具有象她同学们那样的社会身分,当她叫我的姓的时候,也不再具有我父母那样的社会身分,而她的双唇,当她有点象她的父亲那样,作出努力来把她所要强调的词语加以重读时,又仿佛是在剥去我的衣服,就如同剥去一只水果的皮,只吃它的果肉一样,而她的眼神,跟她的言语变得同样更加亲切,也就更直接地投上我身,并且随之以一个微笑,以表明她的认真、乐趣,甚至是感激之情。

然而就在那时,我也不能体会这些新的乐趣的价值。这些乐趣并不是由一个我所爱的女孩给爱着她的我的,而是一个跟我一起玩的女孩给那脑子里对真正的希尔贝特毫无印象,也缺乏一颗能体会这幸福的价值的心(唯有这样一颗心才能体会这份价值)的另一个我的。即使是当我回到了家里,我也品尝不出这些乐趣,因为我每天不得不把对希尔贝特作一番认真、沉静、幸福的凝视的希望推到明天,也希望她终于能表白她对我的爱,把她迄今把这份爱隐藏起来的原因讲个明白;也正是这种必要,使我把过去看得无足轻重,一心只向前看,把她对我的种种友好表示并不仅仅看作是一般的表示,而把它们看成是一层一层台阶,使我可以步步升高,终于达到迄今还没有遇上的幸福境界。

她有时给我一些友好的表示,可有时也显得并不乐意跟我见面,这叫我难过,而这种情况时常正是在我认为最能实现我的希望的那些日子发生。我确信希尔贝特要到香榭丽舍去,我感到一阵欢快,而且觉得它预示着一个巨大的幸福,当我一早走进客厅去亲吻妈妈时,她早就整装待发,漆黑的发髻已经梳就,又白又胖的好看的双手犹有肥皂的香泽,只见钢琴上直挺挺地立着一个尘埃的光柱,又听得窗外有手摇风琴演奏《阅兵归来》这个曲子,我这才意识到就在昨晚,寒冬已经逝去,出人不意地迎来了灿烂的春天。当我们吃午餐的时候,住在我们对面的那位太太一开窗,就在霎那之间使得一道阳光从我椅子旁边掠过,一步就横扫整个饭厅,就在那儿开始午休,过了一会儿又回来继续休息。在学校里,当我上一点钟那堂课时,太阳以它金色的光芒照上我的书桌,使我十分焦躁不安,因为它象是在邀请我去过节,而我在三点以前又无法应邀,得等到那时候,弗朗索瓦丝才能到校门口来接我,一起走过那染上金色阳光,行人熙来攘往的街道,向香榭丽舍走去;马路两旁的阳台,象是被太阳从墙上卸了下来,冒着热气,象金色的云彩一样在房屋前面飘荡。唉!可在香榭丽舍,我没有看到希尔贝特,她还没有来到。我在这被看不见的太阳培育出来的草坪上坐着一动也不动,这太阳把各处的草尖都照得通红,在草坪上栖息的鸽子象是由园丁的镐头发掘到这圣洁的土地上的一座座古代雕像,我双眼盯着地平线,随时都在等待希尔贝特的身影随着她的家庭女教师从那座雕像背后一起出现;那座雕像象是把她手上抱着的沐浴着阳光的孩子举向前方,让他接受太阳的祝福。《论坛报》的那位女读者坐在她那扶手椅里,还是在那老位置,她亲切地向一个园丁招手,对他叫道:“多美好的天气!”租椅子的女工走到她跟前收费,她做出千娇百态,把那张十生丁的租金券塞进她手套的开口处,倒仿佛这是一束鲜花,为了显示对赠与人的感激之情,要找一个最讨对方喜欢的地方插上似的。当她找到了这个位置,她把脑袋晃了一圈,把圆筒形皮毛围巾拽一拽,把露在手腕子那里那张黄色纸片的一端让她瞧一眼,脸上带着一个女人指着她的胸口对小伙子说“你看,这是你送给我的玫瑰花!”时的那种微笑。

我领着弗朗索瓦丝去迎希尔贝特,一直走到凯旋门,可没有碰上她,我心想她准是不来了,就回到草坪那里去,可忽然在木马前面,那个尖嗓门的小女孩向我跑来:“快,快,希尔贝特已经来了一刻钟,都就要走了。我们在等您玩捉俘虏呢。”原来刚才当我沿着香榭丽舍大街走的时候,希尔贝特从布瓦西——当格拉街来了,小姐趁这好天气去为自己买点东西;而斯万先生也来找他女儿来了。所以这就是我的不是了;我原不该远离草坪的;谁也不确有把握地知道希尔贝特准从哪条道来,是早还是晚,这一等待使我觉得不仅整条香榭丽舍大街跟整个下午都使我更加激动——它们象是一长段时空,在其中的每一个点,每一个时刻,希尔贝特的形象都可能出现——而且希尔贝特这个形象本身也使我更加激动,因为在这形象背后,我感到隐藏着的那支箭之所以不是在两点半而是在四点钟击中我心头的道理;她今天不是戴着体育锻炼时的贝雷帽,而是一顶出客的帽子;在大使剧院前面,而不是在两个木偶剧场之间出现,我这就依稀看到在我不能跟随希尔贝特时她干了点什么事情,又是什么事情使她不能不出门或者不能不呆在家里,我这就跟她那时对我来说是陌生的那部分生活的奥秘有了一点接触。当我按照那尖嗓门女孩的指示马上开始我们的捉俘虏游戏时,只见希尔贝特在我们面前是如此活跃莽撞,对那位读《论坛报》的夫人(她对她说:“多好的太阳,简直象是一团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屈膝礼,带着腼腆的笑脸跟她说话,那副拘谨的神气使我看到跟在她父母家里、在她父母的朋友身边、在外出访客、在我所不熟悉的她的那部分生活中的希尔贝特不一样的一个小姑娘,而也正是我所不熟悉的她的那部分生活的奥妙使我感到心中如此激动。但她那部分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其中使我得到最深刻的印象的还是斯万先生,他过了一会儿就来接他的女儿来了。希尔贝特住在她父母家里,她在学习、游戏、交朋友等方面都是听他们话的,所以对我来说,斯万先生和斯万夫人身上有着一个难以企及的未知的事物,有着一种令人阴郁的魅力,这在希尔贝特身上也是一样,但他们比她更有过之,因为他们对她仿佛是全能的神,是她身上那种品质的根源所在。对我来说,凡是与他们有关的事情都是我经常关注的对象;斯万先生当年在跟我父母交往的时候是我时常见面的,但并没有引起我的好奇,现在在他到香榭丽舍来接希尔贝特的日子,我一看到他那顶灰色的帽子和那件披风式的短大衣时,心头就不禁突突地跳将起来,直到平静了下来,他那副容貌还象我们刚读了关于他的一系列作品,他那些最细微的特点还在使我们激动不已的一个历史人物那样感动着我。当我在贡布雷听人说起他跟巴黎伯爵之间的交往时,我仿佛觉得那跟我毫无关系,现在在我眼里却成了了不起的东西,仿佛除他之外再也没有谁跟奥尔良家族中的人相识的了;现在他混迹于在香榭丽舍熙来攘往的各色人等的浊流之中,观察他们而并不要求他们对他另眼相看(他穿戴得那样平常,谁也想不起要对他另眼看待),却正是那些交往使得他如此超凡出众。

他对希尔贝特的伙伴们的问候彬彬有礼地还礼,即使对我也是如此,虽然他曾跟我家有过龃龉,不过看样子他也并没有把我认出来(这倒使我想起,他在乡间可是经常跟我见面的;这我还记得起来,不过记忆已经模糊,因为自从我见到希尔贝特以后,在我心目中斯万主要是她的父亲,不再是贡布雷的那个斯万;现在我把他的名字所归的类别跟当年它所纳入的那个系列中所容的概念完全不同,而当我现在必须想起他的时候,再也用不着那个系列了,因为他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然而我依然还是通过一条人为的、次要的、横向的线把他跟我们家当年这位客人连系起来;既然除了在我的爱情还能从中得到好处这样一个范围以外,任何事物都没有什么价值,当我回顾那些岁月时,我是带着不能把它们一笔勾销的羞愧和遗憾之情的;现在在香榭丽舍站在我面前的这个斯万——幸好希尔贝特可能还没有对他提起我姓甚名谁,当年在他眼里我可时常是如此可笑,因为当妈妈跟他,还有爸爸和外祖父母一起在花园里的桌子上喝咖啡的时候,我常打发人去请妈妈上楼到我卧室里来互道晚安)。他对希尔贝特说,他可以让她玩一盘,可以等她一刻钟,然后就跟所有的人一样在铁椅子上坐下,用当年菲利浦七世经常紧握的那只手掏出钱来付租金,我们就在草坪上玩将起来,把那长着彩虹色美丽身体的鸽子轰向天空(它们的身体呈心形,是鸟类王国中的百合花),让它们栖息到安全的所在地,有的飞到大石钵上,低下头来,嘴巴看不见了,表示这里盛满了喂它们的水果或者谷粒;有的栖上雕像的前额,倒象是某些古代作品中为了使那千篇一律的石头的色调多少有点变化而添上的彩釉饰物,而当戴这饰物的是一个女神的时候,也就给这尊像添上一个特定的形容词(就跟我们凡人都有不同的名字一样),这就使它成了一个新的神祗。

有这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的希望没有实现,我这天再也没有勇气把我的失望心情对希尔贝特掩藏起来了。

“我刚才正有许多话要问您呢,”我对她说,“我觉得今天这个日子对我们的友情有重要的意义,可您刚一到就要走了!

明天想法子早点来,好让我跟您说说。”

她脸上容光焕发,高兴得跳起来答道:

“朋友,明天您可别指望了,我来不了!下午有午茶会;后天也来不了,我要上一个朋友家窗口去看狄奥多西国王驾到的行列,好看着呢;后天要去看《米歇尔· 斯特罗戈夫》①,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跟年假了。可能家里要把我带到南方去,那可就太棒了!只不过要是上南方去,我就要少得到一棵圣诞树;反正即使我呆在巴黎,我也不到这儿来了,我要跟妈妈串门去。再见了,爸爸在叫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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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米歇尔·斯特罗戈夫》是根据儒勒·凡尔纳同名惊险小说改编的剧本。

我跟弗朗索瓦丝从夕阳依然斜照的街道回家,然而却象是在一个欢庆活动已经结束了的夜晚似的。我都迈不开双腿了。

“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弗朗索瓦丝说,“今年天时不正,这个冬天太暖和。唉!上帝哪!到处都是闹病的穷人,简直是连天上也都乱了套。”

我强压哽咽,在心里反复琢磨刚才希尔贝特兴高采烈地所说她好些日子来不了香榭丽舍那番话。然而只要当我一想到她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有一股魅力充满我的心房;还有在跟希尔贝特的关系当中,由于我心头有这样一份创痛,我是不可避免地占有一个特殊的,也是唯一的地位(尽管是令人痛苦的),这地位跟那份魅力相结合,就在希尔贝特那份冷淡之中添上点罗曼蒂克的色彩,而在我的泪中也就出现了一丝微笑——这该是一个吻的怯生生的雏形吧。等到邮差送信的时刻到来时,这晚我跟每天晚上一样心想:“我就要收到希尔贝特的信了,她会告诉我,她从来没有中止对我的爱,她会向我解释是为了什么神秘的理由她才不得不直到此刻还把她对我的爱隐藏在心,装出为不能见着我而高兴,会向我解释是为了什么她才只扮演一个普通伙伴的角色的。”

每天晚上我都乐于想象这样一封来信,我在心里默读,每一句话都背得出来。突然间,我怔住了。我明白,如果我接到希尔贝特的信的话,那决不会是这样一封,因为这封是我自己编出来的。从此以后,我就竭力不去想我希望她给我写的那些字眼,生怕老是这么念叨,结果恰恰把这些最弥足珍贵,最最盼望的词语从可能实现的领域中排除出去。即使出之于极不可能的巧合,希尔贝特写给我的信果然正好就象我自己编造的那样,能从中看出是我的作品,那我得到的将是收到一件出之我手的东西的印象,就不是什么真实的、新的、与我的主观思想无关、跟我的意志无涉、真正是由爱情产生的东西了。

此刻我在重读一页,虽不是希尔贝特写给我的,却至少得自她手,那是贝戈特所写关于启发拉辛的古老神话之美的那一页,这本书一直跟那颗玛瑙球一样,摆在我手头。我的朋友为我搜求这部书,我很受感动;每一个人都要找出他的激情之所以产生的理由,直至认为在他所爱的对象身上具有在文学作品或者谈话中所说的那些值得人们爱的品质,同时通过模仿,把他所爱的对象身上的品质跟这些品质等同起来,使之成为他之所以有那份爱情的新的理由,尽管这些品质可能跟他不依赖他人教导而主动追求时所要求的品质截然相反,这就跟当年的斯万对奥黛特之美的美学性质一样。我呢,早在贡布雷时就爱上了希尔贝特,那时因为我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希望自己能够投身进去,化入其中,把我那份自己已经感到毫不足道的生活舍弃,现在我则想,在我自己这个已经太熟悉,太不足道的生活当中,希尔贝特有朝一日可以来充当一个谦卑的仆人,成为我得心应手的助手,晚上可以帮我工作,看看我写的小册子里有没有错误,这该有无比的好处。至于贝戈特这位无比睿智,几乎超凡入圣的长者,我本是由于他才在认识希尔贝特以前就爱上她的,现在却是由于希尔贝特的缘故我才爱他本人。我以无比的乐趣读他所写的关于拉辛的篇页,我也以同样的乐趣瞧着她在把这本书送给我时那盖有白蜡印记,系有淡紫色丝带的包装纸。我吻看玛瑙球,这是我的朋友的心的最优秀的部分,是毫不轻浮十分忠贞的部分,同时虽然带有希尔贝特的生活中的神秘魅力,却一直呆在我的卧室里,与我同床而卧。但这块宝石之美,还有我乐于与之跟对希尔贝特的爱相连系的贝戈特作品之美,在我仿佛觉得希尔贝特对我的爱已经几乎化为乌有的此时此刻,这两种美却给它以凝聚之力,我发现这两种美比那份爱情出现得还早,跟这份爱情毫无相似之处,它们的内容取决于希尔贝特认识我以前早就存在的那份天才,取决于那些矿物学的规律,如果希尔贝特不曾爱我,这本书,这块石头也不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因此在这两者中间没有什么会给我带来任何幸福的信息。而我对希尔贝特的爱天天都在等待着第二天会得到希尔贝特的表白,每天晚上都把我在白天胡乱干的活计拆掉,而与此同时,在我心中暗处也有一个不相识的女工却不愿把我拆下的线扔掉,还要把它整理起来,全然无意取悦于我,也不为我的幸福着想,跟她干别的活时完全背其道而行之。这个不相识的女工对我对希尔贝特的爱情毫不感兴趣,也不首先就肯定我在被她爱着,却把希尔贝特做过的我认为无法解释的行动和已经得到我原谅了的她的过失都汇集起来。这样一来,两者就都具有了一定的意义。这样一种新的想法仿佛表明,当我看到希尔贝特不上香榭丽舍,而去看什么日场演出,或者跟她的家庭女教师去买什么东西,准备出门去度新年假期的时候,我就不该说她是什么轻浮或者是什么老实听话了。如果她爱我的话,她就既不会那么轻浮,也不会那么老实听话,而当她不得不听别人话的时候,那么在我见不着她的那些日子里,她心中应该同我一样地感到失望。这样一种新的想法还说明,既然我爱希尔贝特,我就应该懂得什么叫爱;这新的想法促使我注意到我老在想要在她心目中抬高自己的身价,因此力图说服母亲为弗朗索瓦丝买一件雨衣和一顶带蓝翎毛的帽子,或者别再让叫我害臊的这个女仆陪着上香榭丽舍(妈妈说我对弗朗索瓦丝不公道,说她是对我们家忠心耿耿的好人);这新的想法也促使我注意到,见到希尔贝特这个唯一的愿望使得我早在她走以前几个月就一心只想打听她什么时候离开巴黎,又上哪儿去,觉得如果她不在的话,那么世上最引人入胜的地方也只能算是一个隐遁之所,而只要能在香榭丽舍见到她,那我就愿意一辈子呆在巴黎;很清楚,我这个担心和愿望在希尔贝特的行动中是找不出来的。恰恰相反,她很喜欢她那家庭女教师,从来也不为我对这有什么看法而操心。她觉得,如果是为了陪小姐去买东西而不到香榭丽舍来,那是很自然的,而要是为了陪她母亲出去而不来,那更是惬意了。即使她同意我在同一地点和她度假,那么要选定这个地点,她至少得尊重她父母的意见,得考虑到她同我说过的那种种游乐,而决不会上我家里有意把我送去的那个地方。当她有几次对我说,她更喜欢另一个男朋友,或者她已经不象头天那么喜欢我,因为我粗心大意而叫她在游戏时输了一盘时,我就向她道歉,问她该怎么办才能重得她往日的欢心,使她喜欢我有过于任何别人;我希望她对我说她喜欢我本来就有过于别人;我恳求她说这句话,仿佛她可以随她高兴或者随我高兴,仅仅凭她根据我的行为是好是坏而说出来的几句话,就能随意变动她对我的感情似的。难道我那时不知道,我自己对她的感情不是既不取决于她的行为,也不取决于我的意志吗?

在我心中暗处的那位不相识的女工所建立起来的新秩序还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希望迄今为止伤了我们心的某个人的所作所为并非出于真心,那么它们就会射出一道我们的意愿无法熄灭的光芒,我们应该通过这道光芒,而不是通过我们自己的意愿去看看他明天的所作所为又将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