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至无聊时,女辄一至。至则宴饮唱酬,有时不寝遂去,生亦听之。谓曰:“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每欲相问:“卿是院中第几株?乞早见示,仆将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恶人夺去,贻恨百年。”女曰:“故土难移,告君亦无益也。妻尚不能终从,况友乎!”生不听,捉臂而出,每至壮丹下,辄问:“此是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旋生以腊归过岁。至二月间,忽梦绛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难!君急往尚得相见;迟无及矣。”醒而异之,急命仆马,星驰至山。则道士将建屋,有一耐冬,碍其营造,工师将纵斤矣。生急止之。入夜,绛雪来谢。生笑曰:“向不实告,宜遭此厄!今已知卿;如卿不至,当以艾炷相炙。”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故不敢相告也。”坐移时,生曰:“今对良友,益思艳妻。久不哭香玉,卿能从我哭乎?”二人乃往,临袕洒涕。更余,绛雪收泪劝止。

又数夕,生方寂坐,绛雪笑入曰:“报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复降宫中。”生问:“何时?”答曰:“不知,约不远耳。” 天明下榻,生嘱曰:“仆为卿来。勿长使人孤寂。”女笑诺。两夜不至。生往抱树,摇动抚摩,频唤无声。乃返,对灯团艾,将往灼树。女遽入,夺艾弃之,曰: “君恶作剧,使人创-,当与君绝矣!”生笑拥之。坐未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见,泣下流离,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握绛雪,相对悲哽。及坐,生把之觉虚,如手自握,惊问之,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虽相聚,勿以为真,但作梦寐观可耳。”绛雪曰:“妹来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遂去。

香玉款笑如前;但偎傍之间,仿佛以身就影。生悒悒不乐。香玉亦俯仰自恨,乃曰:“君以白蔹屑,少杂硫黄,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报君恩。”别去。明日往观故处,则牡丹萌生矣。生乃日加培植,又作雕栏以护之。香玉来,感激倍至。生谋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质,不堪复戕。且物生各有定处,妾来原不拟生君家,违之反促年寿。但相怜爱,合好自有日耳。”生恨绛雪不至。香玉曰:“必欲强之使来,妾能致之。”乃与生挑灯至树下,取草一茎,布掌作度,以度树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处,使生以两爪齐搔之。俄见绛雪从背后出,笑骂曰:“婢子来,助桀为虐耶!”牵挽并入。香玉曰:“姊勿怪!暂烦陪侍郎君,一年后不相扰矣。”从此遂以为常。

生视花芽,日益肥茂,春尽,盈二尺许。归后,以金遗道士,嘱令朝夕培养之。次年四月至宫,则花一朵寒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少时已开,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许;转瞬飘然欲下,则香玉也。笑曰:“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遂入室。绛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遂相谈宴。至中夜,绛雪乃去,二人同寝,款洽一如从前。后生妻卒,生遂入山不归。是时牡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于此,当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

后十余年,忽病。其子至,对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为!”谓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即我也。”遂不复言。子舆之归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叶如其数。道士以为异,益灌溉之。三年,高数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死;无何耐冬亦死。

异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非其结于情者深耶?一去而两殉之,即非坚贞,亦为情死矣。人不能贞,亦其情之不笃耳。仲尼读《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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