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官场到戏剧舞台

汤显祖(1550 —1616),字义仍,号海若、若士,别署清远道人、茧翁等。江西临川(今抚州)人。出生于书香世家,五岁时开始读书,十二三岁时便通习古文诗词,十四岁考中秀才,以善属文闻名乡里。隆庆四年(1570)庚午乡试,年仅二十一岁中举人,从此更以少年有才名播于海内。

万历初,内阁大学士张居正为了让自己儿子中第,网罗海内名士与其子同习科考。他早闻汤显祖之名,命其子延请,但却遭到谢绝。汤显祖不肯攀附权势的清傲性格,在年轻时代已得到充分体现,这也决定了他一生孤傲清贫的必然命运。

拒绝张居正的招揽,使汤显祖在科场上颇受困顿,接连两试不第,直到万历十一年(1583)张居正死后的癸未科,才得中进士。这时汤显祖已过而立之年。与他同科进士的两个内阁大学士之子慕名应许他同选翰林庶吉士,他再次拒绝与权贵同伍,自请前往南京任官太常寺博士,几年后就迁南京礼部祭祠司主事。

在南京任上清闲随意的生活,给汤显祖在文学创作方面提供了有利的条件。“自请南博士,览胜寄毫末。”据说,汤显祖经常看戏。他在南京时开始了戏剧创作的尝试。从戏剧创作的发展来看,大量有地位的文人开始参与传奇戏曲的创作,一时间辞调骈丽的作品风靡整个戏曲舞台。社会经济的繁荣又给文化的发展创造了更为有利的机会。“金阊商贾云集,宴会无时,戏馆数十处,每日演剧,养活小民,不下数万人。”这样的文化氛围唤起汤显祖在戏剧创作方面的兴趣,他的早期作品传奇《紫箫记》便创作于此时。

这种寄情诗酒戏剧的清闲的官场生活,却未曾改变汤显祖那种清傲率直的性格,本已与世无争的他面对那腐败的政治时,士大夫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心又使他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成为了一位锋芒毕露的斗士。

万历十八年(1590)三月初四夜初更时分,代州发生陨星坠落。据记,声如雨,光如烛,天鸣如鼓雷。三月初九,又有大星自东南带火流于西北方向。这种在当时被视作“星变”的灾异事件,需要按照传统的习惯修省时,明神宗却将一切责任都推向了言官们,“帝以星变严责言官欺蔽,并停俸一年”。对于当政者的这种专横,汤显祖无比气愤,他上疏仗义执言,弹劾大学士申时行失政,其大略曰:

言官岂尽不肖,盖陛下威福之柄潜为辅臣所窃,故言官向背之情,亦为默移。御史丁此吕首发科场欺蔽,申时行属杨巍劾去之。御史万国钦极论封疆欺蔽,时行讽同官许国远谪之。一言相侵,无不出之于外。于是无耻之徒,但知自结于执政。所得爵禄,直以为执政与之。纵他日不保身名,而今日固已富贵矣。……夫陛下方责言官欺蔽,而辅臣欺蔽自如。失今不治,臣谓陛下可惜者四:朝廷以爵禄植善类,今为私门蔓桃李,是爵禄可惜也;群臣风靡,罔识廉耻,是人才可惜也;辅臣不越例予人富贵,不见为恩,是成宪可惜也;陛下御天下二十年,前十年之政,张居正刚而多欲,以群私人,嚣然坏之,后十年之政,时行柔而多欲,以群私人,靡然坏之,此圣政可惜也。

在这篇《论辅臣科臣疏》中,汤显祖除了批评辅臣失政、信私人、塞言路外,还对那些在当时弊政和辅臣们包庇下的贪官污吏,一一列举给予了痛斥和揭露。给事中杨文举奉诏理荒政,沿途“辄受大小官吏公私之金无算”。不仅取之于所过州县,而且未经过郡县,“亦风厉而取之”,“所住驿递及所用给散粮庶官,亦戏笑而取之”。有吏员检其归装,其中金花彩币等约可八千余金,折乾等礼约可六千余金,古玩器直可二千余金,而所从千人,赏犒无节,“所过鸡犬一空”。

汤显祖对于当政的这种腐败,他不仅了解得十分清楚,而且一针见血指出产生这种现象的根本。当政者失政,也包括皇帝应负的责任,必然就引起神宗的恼怒,因此被贬职为徐闻典史。他从此到僻于雷州半岛的徐闻,并在那里生活了三年。万历二十一年(1593),汤显祖依制迁浙江遂昌县令。从徐闻到遂昌,从典史到县令,都是临民的地方官,他必须开始适应一种地方官员的生活,“令遂昌,哺乳其民,日进儒生讲贯古义。性简易,不能睨长吏颜色。”虽然他成为亲职于民的父母官,却仍然没有改变正直清傲的性格,尽管能够适应那种地方官员的政务,却无法去适应那种官场的丑恶,因此他开始对官场的生活感到了厌烦。万历二十六年(1598),趁任满赴京的机会,告部投劾,弃官而归。三月,回到了家乡临川。

汤显祖的弃官,在当时曾引起一些反响。据说曾有抚按官员复荐他而起用,但汤显祖均拒不赴任,他已决心不再与官场的恶势力同伍。万历二十九年(1601)辛丑外察,主事者借机削夺了他的官籍。汤显祖对此不以为然,他早已有所思想准备。对于政治的厌恶与理想生活的追求,使他重新激起了创作的热情,已不在乎什么地位与官籍。

恶势力的迫害使汤显祖从此完全脱离了官场,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在中国戏坛上造就一个旷世天才。他以一介文人回到家乡,在那里生活了十八年,创作了十八年。

《临川四梦》

万历二十六年(1598)七月,汤显祖移家沙井新居,即以玉茗堂、清远楼为主体的新宅,从此书斋玉茗堂便作为汤显祖的创作地而名传千古。当年秋天,汤显祖创作完成了《还魂记》即《牡丹查继佐:《罪惟录·列传》卷十八《汤显祖传》。亭》。他在此传奇剧本的《题词》中写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人耶?……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将自己的情寄于梦的理想之中,这就是汤显祖作品的主旨,也正如他自己所说:“二十年来才一梦,牡丹相向后堂中。”近世史家侯外庐对汤显祖的这一作品给予极高的评价:“他的剧作不但和当时的正统观念相对立,而且向往于对封建制社会的历史的矛盾予以加剧并寻求解答。”

汤显祖对于社会问题是极用心的探讨的,所以才会那么认真,那么执著。他在给宜伶罗章二的信中写道:

《牡丹亭记》,要依我原本,其吕家改的,切不可从。虽是增减一二字以便俗唱,却与我原作的意趣大不同了。往人家搬演,俱宜守分,莫因人家爱我的戏,便过求他酒食钱物。如今世事总难认真,而况戏乎!若认真,并酒食钱物也不可久。我平生只为认真,所以作官作家都不起耳。

“平生只为认真,所以作官作家都不起耳。”这句话说出了汤显祖的处世准则。这样认真的为人处世,不仅使汤显祖处处碰壁,而且长期生活于窘迫之中。但这也正是他的价值所在,不去应合潮流,将自己的情寄于戏剧的梦境之中,去批判现实。汤显祖便是以这样的创作精神写成了一出出令人惊叹的戏剧作品,而且受到了人们的欢迎。时人记述说:“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奈不谙曲谱,用韵多任意处,乃才情自足不朽也。”

在汤显祖的戏剧作品中,对于封建正统思想的批判成为他创作的主导思想。在《牡丹亭》中,他将这种思想寄托在主人公杜丽娘和柳梦梅身上。杜丽娘和柳梦梅不仅以自己的爱情冲破生死界限,而且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自己做主结为夫妻。正是这种敢于反礼教的爱情故事,才打动了观众,使汤显祖的《牡丹亭》成为“上薄《风》、《骚》,下夺屈、宋,可与《西厢》交胜”的划时代之作,成为家传户诵深受欢迎的舞台主流。乃至名伶商小玲扮演杜丽娘,唱至《寻梦》一段时,哀痛过度,竟死在舞台之上。这种强烈的艺术震撼力,不仅感染了观众,也感染了汤显祖自己,使他以更大的激情投入到新的戏剧创作中去。

汤显祖的家居创作生活,并不顺利。就在他迁居新宅的第二个月里,八岁的爱子西儿病殇。两年后,长子士蘧客死南京,与此同时,又因大计被削官籍。家庭生活与仕途的接连打击,使隐而自清的汤显祖不得不去找寻一种精神的慰藉。他虽然以“清远道人”自号,却开始信奉佛教。在与当时高僧达观的交往中,他开始逐渐加深了对于佛教的理解。晚明时知识分子面对着国家政治前途的失望,往往想通过佛、老去找寻超脱。但是这只能作为一种自我安慰,却无法改变现实。汤显祖在这矛盾的选择中,最终还是拿起笔,让自己在理想的梦境中去批判现实,去寻求真情。他几乎是在这种家事、政事的纷扰的同时又创作了另两部传奇剧本《南柯梦》(亦作《南柯记》)和《邯郸梦》(亦作《邯郸记》)。

《南柯梦》完成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这是依据唐人李公佐的传奇小说《南柯太守传》改编而成。写性格豪爽的淳于棼,因睡于一棵大槐树下,被槐树中蚂蚁国招为驸马与瑶芳公主成亲,被任南柯太守。在南柯任上,淳于棼戒酒律己,兴利除弊,将南柯郡治理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后因公主病故,淳于棼回朝后整日与权贵交欢,陷于淫乐,甚至与琼英郡主、国嫂灵芝及皇姑上真**,最终被右相段功进谗,发遣还人间,醒来方知原是南柯一梦。

汤显祖在《南柯梦》中,借用蚂蚁国的故事写出了一个理想中的乌托邦社会(即南柯郡)。侯外庐对汤显祖的《南柯梦》给予极高的评价:“在历史的进程还没有先进阶级来实现其历史任务的时代,梦想的追求虽然带有一些胡话,但是梦想的政治倾向却是明显的。这样具有政治倾向的伟大的理想在当时还是罕见的,而且在汤显祖的艺术思维的发展过程中也是逐步达到高峰的。”这才是汤显祖创作《南柯梦》的主旨。汤显祖在《南柯梦》中,还写到与现实生活中同样的官场和朝廷,以权力之争中的勾心斗角及宫廷中荒淫的生活,应该说,这仍然是汤显祖的寄情之作。在找寻不到出路的时候,汤显祖又不得不如同现实生活中一样,在佞佛中去追寻思想寄托。《南柯梦》中的淳于棼最终被契玄禅师一剑斩断了与瑶芳公主的情丝,终于万念俱空,被众僧引入了佛门之中。这又表现了汤显祖在找寻不到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法时,那种感到人生如蚁的茫然之情。

汤显祖在思想上属于泰州学派,而且更近于李贽(卓吾)的思想,因此在其思想中夹入佛教出世观也就不足为怪了。知识分子在现实生活的失落中往往会寄托于佛、老,以求得自我解脱。但是这并不等于他们真的超脱了现实社会生活,相反,他们往往会更加深入到民间社会的生活当中,看到那些无法解决的社会问题,从而产生自己的理想社会模式,而在这一切都无济于事的时候,佛、老便成为他们自我解脱的一种思想寄托。

在完成了《南柯梦》的次年,汤显祖又写成《邯郸梦》。《邯郸梦》是根据唐人沈既济传奇小说《枕中记》改编的。写卢生在赵州酒店中偶遇神仙吕洞宾,谈及自己建功树名的志向。吕洞宾为了点醒卢生,让他梦中与清河崔氏小姐成亲,又受唐玄宗招贤,以钱行贿,得中头名状元,授官翰林学士兼知制诰。此后于官场中争斗沉浮,用尽各种手段,最终坐上丞相之位,出将入相六十年,子孙尽享荣华富贵。临终时还想着给年方数岁的幼子讨个荫袭,又怕死后总裁国史对其六十年勤劳功绩编载不全。……一觉醒来,店主人的黄粱饭尚未蒸熟。卢生由此大悟,对“其间宠辱之数,得丧之理,生死之情,尽知之矣”。

依然是写官场生活,依然是写梦境,但是其中所反映出的却是晚明社会与官场的现实。在汤显祖的笔下,从科举取士,官员的升降,无不充满了黑暗的关节。这对于经历过官场生活的汤显祖来说,并不陌生,而在当年大计中被削籍,更使汤显祖看透了官场的腐败黑暗,他将这种对于现实官场生活的愤怒之情寄托于《邯郸梦》的创作之中,使这部戏曲作品更充满战斗力。

从汤显祖于万历二十六年辞官归乡,到万历二十九年写成《邯郸梦》,这三年是他一生戏曲创作的高峰时期。“临川四梦”(或称“玉茗堂四梦”)中的三梦都创作于此期间,只有《紫钗记》早于此,大约初稿成于万历十五年(1587),定稿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临川四梦”的完成,是汤显祖戏剧创作思想性与艺术性完美结合的顶峰。许多戏曲评论家认为,汤显祖的作品从《牡丹亭》以后,更加成熟,到《邯郸梦》仅用三十折,写出了官场中种种复杂黑暗的关系,所谓“至《南柯》、《邯郸》二记,则渐削芜颣,俛就矩度。布格既新,遣辞复俊。其拾掇本色,参错丽语,境往神来,巧凑妙合,又视元人别一蹊径。技出天纵,匪由人造,……二百年来,一人而已。”

贫困的晚年

“临川四梦”创作完成后,汤显祖没有再继续于戏剧的创作,而是将主要精力放到了指导名伶的演出上。这很可能是出于当时一些人对于汤显祖作品的篡改,他不得不认真于对自己作品表演的保护,其后发生的“汤、沈之争”,便是这种冲突的集中体现。

事发于戏曲家沈璟从曲律出发,对汤显祖的作品进行改动。由戏曲家吕玉绳将改本及《唱曲当知》之类小册子寄给汤显祖。沈氏这种囿于格律的做法,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戏剧创作,使作者难以抒发自己的感情。沈氏对汤显祖作品的改动自然也就伤及了作品的本身,所以汤显祖一再叮嘱宜伶:“《牡丹亭记》,要依我原本,吕家改的(实为沈改),切不可从。”因为这种改动,改变了原作的意趣,失掉了作品的思想性,不在于表现作品中的人物与情感,而去适应声律,这就破坏了原作的主旨,汤显祖是断然不能接受的。

这场争论持续了多年,甚至到汤显祖身后,汤、沈的继承者们还在进行着争论。从今天戏剧研究者的角度来看,这场争论在客观上推动了明代戏剧的发展与繁荣。

汤显祖的晚年是在贫穷中度过的。他自己虽然因为厌恶官场的腐败黑暗而弃官,但是对于儿子们的前途,却不得不又寄托于科举上。他的长子便是于求学中病死他乡的,直到万历三十五年(1607)四月初八浴佛节时,五十八岁的汤显祖还在梦中梦见其长子蘧儿“持书颇乐,且语地下成进士”。

万历四十一年(1613)四月间,汤显祖家中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他为三个儿子分家,一是家中失火。按照汤显祖的主张,这次分家,“分器不分书”,“分田不分屋”。但是也正因为这种做法,当年家中的一场火灾使汤显祖的藏书受到了极大的损失,他自己所著的文集也因这场火灾逸去甚多。这对他打击是甚大的。汤显祖一生的坎坷,使他将自己的感情寄托于戏剧创作和饱览书籍之中。他常指着床头的书对人说:“有此不贫矣。”而足以使其“有此不贫”的书籍也毁于火时,更加使汤显祖感到了人生的艰难与无情。

万历四十三年(1615)秋天,三儿开远中举,多少给晚年的汤显祖一点安慰。尽管这对于他的家庭生活并未带来实际的意义,但在精神上的宽慰使这位六十五岁的老人感到可以瞑目了。次年约在春夏之际,汤显祖写下了《诀世语》七首:一祈免哭、一祈免僧度、一祈免牲、一祈免冥钱、一祈免奠章、一祈免崖木、一祈免久露。后世的史家在为汤显祖作传时写道:“就这样,显祖在自己生命的尽头,在完成了他对封建宗法、礼教世俗、鬼神迷信的最后一击之后,于万历四十四年六月十六日亥时(1616年7月 29日)溘然而逝,终年六十六岁。他死的时刻,正是黑暗最为深重的夜半。”那时候也是中国历史上封建政治最为黑暗的时刻,但是汤显祖却以他那寄情其中的伟大作品,在那冷酷的黑暗中给人以光和热。这也便是从汤显祖那个时代起,直到今天,人们对他和他的作品永远给予热爱和崇敬的原因。

日本著名戏曲史家青木正儿,第一次将中国的汤显祖与英国的莎士比亚给予同样的高度的评价:“显祖之诞生,先于英国莎士比亚十四年,后莎氏逝世一年而卒(原按:此处推算有误,系与莎氏同年而卒),东西曲坛伟人,同出其时,亦奇也。……汤显祖不仅于戏曲上表现其伟大,即其人格气节亦颇有可羡慕者,谱之入曲固为吾党所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