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俭第八正文】

夫圣世之君,存乎节俭。富贵广大,守之以约;睿智聪明,守之以愚。不以身尊而骄人,不以德厚而矜物。茅茨不剪,采椽不斫,舟车不饰,衣服无文,土阶不崇,大羹不和。非憎荣而恶味,乃处薄而行俭。

故风淳俗朴,比屋可封。斯二者,荣辱之端。奢俭由人,安危在己。五关近闭,则嘉命远盈;千欲内攻,则凶源外发。是以丹桂抱蠹,终摧荣耀之芳;朱火含烟,遂郁凌云之焰。以是知骄出于志,不节则志倾;欲生于心,不遏则身丧。故桀纣肆情而祸结,尧舜约己而福延,可不务乎?赏罚第九夫天之育物,犹君之御众。天以寒暑为德,君以仁爱为心。寒暑既调,则时无疾疫;风雨不节,则岁有饥寒。仁爱下施,则人不凋弊;教令失度,则政有乖违。防其害源,开其利本。显罚以威之,明赏以化之。威立则恶者惧,化行则善者劝。适己而妨于道,不加禄焉;逆己而便于国,不施刑焉。故赏者不德君,功之所致也;罚者不怨上,罪之所当也。故《书》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此赏罚之权也。

【崇俭第八译文】

身处太平盛世的明君,心中应常存节俭的美德,只有这样,才不会伤财害民,坏政败国;尤其是富有四海,贵为天子之后,就更应该时时事事以节俭为准绳来警戒自己,否则,国运就要衰微,社稷也必定倾覆。古代的圣王,虽然智慧高超,才能卓越,但都大智若愚,以拙藏巧。不敢因为自己身份尊贵就颐指气使,飞扬跋扈,也不会因为自己功德伟大就恃功傲物,不可一世。

那些明君圣主们,常常用茅草盖了房子,都不去修剪得漂亮一些,用柞木立了柱子,都不去砍削得光滑一些,甚至坐的车船也没有装饰彩绘,穿的衣服也一点都不华丽。不仅如此,他们还不去建造高大豪华的厅堂,而且连吃饭都只图饱腹,不求味美。他们之所以这样做,不是因为憎嫌荣华,讨厌甘美,是希望能率先垂范,用淡薄节俭的风尚为天下百姓作榜样。于是,风俗纯正厚朴,邻人和睦相处。因此,骄奢还是节俭,是荣辱的开端啊!

骄奢还是节俭,关乎平安和危乱,而这一切都是由人自身决定的。

如果能清心寡欲,美好的命运就会长久地延续下去。相反,欲望横流,就必然要生出凶乱。所以,丹桂尽管美艳芬芳,假使生出蠹虫,最终也会变成朽木;红色的火苗虽然明亮爽朗,倘若被细微的烟尘所覆盖,终究也将熄灭。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如果不防微杜渐,始善敬终,骄奢就会不招自来,恶欲就要急速生长。骄奢和恶欲得不到有效的遏制,就势必要导致身死国灭的惨剧。夏桀商纣因为纵肆情意,倒行逆施,从而引火烧身,自掘坟墓;唐尧虞舜却因为约己修身,顺乎民心,从而使帝业辉煌,江山永续。比较一下桀纣的败亡和尧舜的兴盛,难道不应该更好地躬行节俭的良方吗?

【崇俭第八释评】

俗语说:贫不学俭,富不学奢。这两句话最集中地道出了这样一条真理:在俭朴和奢侈之间,人们只有正确地掌握好分寸,既不因为贫困而吝啬,也不因为富有而挥霍,才会出入有常,进退合度。

成由俭朴败由奢。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帝王不仅自己明白这个道理,而且还不断拿这个道理去教育自己的臣民和子弟。但不幸的是,不只是受教育者,就是教育者本身,也常是嘴上说的一套,背后做的却是另一套。当天下安定,国阜民康之际,那些曾经冷静清醒的皇帝们,也都不可避免地一个个陷入物欲横流、暴殄天物的泥淖,成为后人的反面样板。为此,我们应该不断反省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崇尚俭朴的必要性到底何在?

《贞观政要》里有这样一段振聋发聩的话:“珍奇的玩物和邪淫的技巧,是亡国的斧子;珠宝玉器和华丽的锦绣,其实也是迷乱人心性的毒药。我私下看见陛下您服用和玩赏的都是一些少见而纤巧的东西,好像是从大自然中变化出来的;人们贡献给您的珍宝奇物,又如同神仙制造的那般精美。这些奢华的东西尽管在世俗之中显得那么光彩夺目,但实际上,这种做法也确实败坏了淳朴敦厚的风气。由此可知,漆器虽然不是引起叛逆的方术,但夏桀却因制造它而导致了诸侯的叛逆;玉杯又哪里是招致灭亡的手段,但商纣也因使用它而使国家灭亡。要考查奢侈靡丽的根源,就一定要遏止它们。在节俭方面制订了法令,还担心会滋生奢侈;在奢侈方面制订法令的话,又怎么能约束后人呢?只希望您能详察不显著的事物,智慧远达广阔的地方,在麟阁中研究深奥的秘密,从读书人那里探求幽深难见的事迹。历代君王治理与祸乱的踪迹,百代安危的经验教训,兴亡衰乱的命运,得失成败的关键,原本就包容在心胸之中,重复在视线之内,这是陛下内心长期考察的结果,无须臣妾在这里绕舌。只是明白这些并不困难,困难的是不易实行。人们总是在功业卓著时心志骄傲,在时势安定时贪图享乐。只希望您能抑制心志,善始慎终,纠正轻微的过失用来增添高尚的道德,选择今天的正确来取代昨天的错误。那么您的美名就会远播万代,与日月一样无穷,鼎盛的事业也会长久不衰,与天地一样永存!”这篇议论旁征博引、借古喻今,真可谓高屋建瓴,精妙绝伦!但它却并非出自太宗的股肱大臣之口,而是来源于一个后宫嫔妃徐惠的规劝。也许是女姓的心灵更为敏感吧,因而也更能把奢俭的利弊讲得如此透彻。

与之相映成趣的是,太宗本人关于俭约兴邦骄奢丧国的论述也同样发人深思。“贞观元年,太宗谓侍臣曰:'自古帝王凡有兴造,必须贵顺物情。。.至如雕镂器物,珠玉服玩,若恣其骄奢,则危亡之期可立待也。自王公以下,第宅、车服、婚嫁、丧葬,准品秩不合服用者,宜一切禁断。’由是二十年间,风俗简朴,衣无锦绣,财帛富饶,无饥寒之弊。”太宗这样说了,那么他自己究竟做得如何呢?“贞观二年,公卿奏曰:'依《礼》,季夏之月,可以居台榭,今夏暑未退,秋霖方始,宫中卑湿,请营一阁以居之。’太宗曰:'朕有气疾,岂宜下湿?若遂来请,糜费良多。昔汉文将起露台,而惜十家之产,朕德不逮于汉帝,而所费过之,岂为人父母之道也?’固请至于再三,竟不许。”凭心而论,唐代到了贞观年间,国力已逐步发展起来,不用说建一个楼阁,就是造一座宫殿,财力的花费也不会形成什么负担。何况太宗又患有气喘病,在夏秋交替,气候无常,不断受到暑气和雨气侵扰的时候,单从一个普通人的健康需要,也应该改变一下居住环境。可是大臣们劝来劝去,还是被太宗拒绝了。真可谓是令行禁止,身教重于言教。

皇帝既然能以身作则,大臣们就更能严于律己了。不妨仍就引述《贞观政要》的记载:“岑文本为中书令,宅卑湿,无帷帐之饰,有劝其营产业者,文本叹曰:'吾本汉南一布衣耳,竟无汗马之劳,徒以文墨,致位中书令,斯亦极矣。荷俸禄之重,为惧已多,更得言产业乎?’言者叹息而退。”“户部尚书戴胄卒,太宗以其居宅弊陋,祭享无所,令有司特为之造庙。”

“温彦博为尚书右仆射,家贫无正寝,及薨,殡于旁室。太宗闻而嗟叹,遽命所司为造,当厚加赙赠。”

“魏征宅内,先无正堂,及遇疾,太宗时欲造小殿,而辍其材为征营构,五日而就。遣中使斋素褥布被而赐之,以遂其所尚。”

看看吧,这些大臣们生活得多么可怜!上至副宰相,下至中央的各个部长,包括皇帝的顾问在内,没有一个人有所气派的房子,不是面积狭窄,就是破败低湿。但大家都能安居乐业,以俭朴为荣。这些人的清廉寒素与安贫乐道的品格和精神,不用说在当时,就是在今天,也会令人感佩不已吧!如此动人的情景,又与那些人则华屋,出则肥马的豪奢之举,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啊!我们甚至不得不承认,生活在今天社会主义时代的许多官吏,面对这样一群生活在封建时代的超凡脱俗的伟大灵魂,大概会感到汗颜吧?不错,确实有许多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人民的公仆,但其所作所为,分明就是老爷。

世间任何事情就怕认真二字。又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身居高位的领导者,只要说到做到,而且真正实行对下级的严格监督,又何愁自己的主张和政策难以通行呢?领导者如果不徇私情、奉公守法,又何惧得不到群众的支持和拥戴呢?

每当读到唐代贞观时期的那段历史,我总是禁不住神往太宗与其臣子们那种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和乐相处、共理国是的美好情景。尽管我们可以有一万个理由来揭露这种君臣关系的虚伪性,或者我们可以用一千双眼睛去挑剔他们这样那样的毛病,但至少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贞观之治”的形成,与君臣的和睦团结、风气的纯正俭朴、德操的崇高伟大如此等等,是密不可分的。那种上能导之,下能行之,去奢诫躁、勤俭办事的崇高风范,不是在今天同样具有重要的价值吗?

毫无疑问,唐太宗是封建时代少见的开明英主,“贞观之治”也是封建时代少有的太平圣世。英主的缔造和圣世的出现,固然有许多原因,但其中最不能被人忽视的缘由,必须得归结到崇俭上去。我们绝对不能简单化地去理解俭朴二字。要知道,俭朴既是一种生活方式,更是一种精神风范,它永远导引人们不断迈向对真善美的追求,也永远匡正人们不要走向假丑恶的歧途。为此,我们有必要再一次重温太宗侍御史马周的一段著名论断:“臣观睹前代,自夏、殷、周及汉氏之有天下,传祚相继,多者八百余年,少者犹四五百年,皆为积德累业,恩结于人心。

岂无僻王,赖前哲以免尔!自魏、晋已还,降及周、隋,多者不过五六十年,少者才二三十年而亡,良由创业之君不务广恩化,当时仅能自守,后无遗德可思。故传嗣之主政教少衰,一夫大呼而天下土崩矣。今陛下虽以大功定天下,而积德日浅,固当崇禹、汤、文、武之道,广施德化,使恩有余地,为子孙立万代之基。岂欲但令政教无失,以持当年而已!

且自古明王圣主虽因人设教,宽猛随时,而大要以节俭于身、恩加于人二者是务。故其下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此其所以卜祚遐长而祸败不作也。”

国有明君,则朝有贤臣。唐太宗能有马周这样的贤臣,难道不是他的福份吗?而马周能有唐太宗这样的明君,也同样可以无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