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新象群里出现了一种不良倾向,九头正在吐象牙的小公象不知怎么搞的,变成了两个团伙。戛尔邦的五头小公象总喜欢以札雅为核心聚在一块儿,戛尔芒的四头小公象则围绕在马哈身边,无论玩耍、觅食还是宿营,都分成两伙。虽然迄今为止彼此间还没发生过公开的争执和冲突,但这种以皮毛颜色分类的做法无疑潜伏着可怕的危机。嫫婉忧心如焚。为了纠正这种不良倾向,它没少花力气。它多次将聚成两伙的小公象们驱散开,强迫它们混合成一个集体,甚至对违拗它意愿的淘气的小公象施以肉体惩罚,但效果却不甚理想。它在它们面前,它们混合了;它一转身,它们又分开了。它总不能时时刻刻分分秒秒跟在它们屁股后面监视督促吧。它寝食不安,伤透了脑筋,做梦都想找到一个让九头小公象在精神和心理上彻底消除隔阂的好办法。

眼下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札雅和马哈共同面对凶顽的狗熊,它们并肩战斗,它们互相帮衬,它们一起面临危险,一起经受生与死的考验,最后又一起分享胜利的喜悦;它们在即将发生的这场与狗熊的争斗中谁也离不开谁,这意义远远超过了与狗熊干架。

嫫婉想到这里,改变了赶过去助战的主意。虽说只要它一过去,就立刻能扭转札雅和马哈的被动局面,很轻松地把狗熊赶走,但是,这便成了单纯的象熊争斗,意义不大。

它不仅自己在半途停了下来,还阻止了阿丽丝和其他两头戛尔芒母象前去增援。

它不太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虽然札雅和马哈都还不够成熟,也缺乏同狗熊周旋的经验,但它们都是已进入青春期的雄性,应该有体力和胆魄接受丛林法则的考验。两头半大的公象,对付一头狗熊,从力量上说,基本平衡,只要同心协力,是能把狗熊赶走的。

当然,不能说有绝对的保险系数,万一……为了新象群的团结,冒点风险也值得。

嫫婉站在一百米远的一座蚂蚁包背后,聚精会神地观战。

好一场象熊拼斗!

狗熊一巴掌掴在札雅的鼻根上,皮开肉绽,血花四溅。马哈趁狗熊对付札雅之际,撅着两支象牙从背后去捅狗熊,倒是幸运,捅了个正着,可惜,象牙短了些,也不够锋利,而熊皮上那层用树脂和沙粒层层黏合的铠甲又太厚,只在狗熊的肩胛上犁出两道浅浅的血口。

狗熊嗥叫着,转过身,摆出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朝马哈狂扇乱打。马哈毕竟还嫩了点,不晓得应退却两步,避其锋芒,而是傻乎乎地面对面要同狗熊硬拼。好家伙,狗熊的右前掌扇在马哈的脖颈上,一个标准的脖儿拐,马哈站不稳,扑通倒在地上。象虽然力大无穷,但也有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动作比较迟缓,特别不能跌跤,一跌跤就会跌得头晕脑涨,要爬起来,那庞大的身体需费一番周折。马哈正挣扎着想爬起来呢,狗熊已奔到面前,一只熊掌按住马哈的鼻子,一只熊掌按住象牙,熊屁股高高撅起,就要往马哈的脑袋上坐。

苦也,嫫婉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狗熊这一招十分毒辣,俗称坐碾法。那屁股墩就像一盘沉重的石磨,坐在敌手身上,使劲磨蹭,人或一般中小型动物一旦被狗熊坐碾,立刻就会磨成一摊肉浆。象体格庞大,当然不至于轻易就被磨碎骨头丧身殒命,可狗熊正要往马哈的脑袋上坐,磨碾的是最易受到伤害的部位,真的要被狗熊坐碾了,轻则痴呆,重则窒息。

嫫婉拔腿就往臭水塘赶去。它不仅担心马哈的性命,还害怕由此引起误会。是它阻止阿丽丝和戛尔芒的其他两头母象前去相帮的,它们会不会猜疑它是别有用心,想借狗熊的屁股来陷害戛尔芒最有前途的小公象?真要这样怀疑的话,它嫫婉跳进纳壶河怕也洗不清了。

它和狗熊相距一百米,狗熊脂肪层极厚的屁股眼看就要砸落下去,它嫫婉即使插上翅膀,也不可能在刹那间跑完一百米的路程。

它拼命跑着,与其说是为了制止住狗熊坐碾,还不如说是要向众象做出一种姿态,特别要向戛尔芒象们证明自己心急如焚,把马哈的安危系在心上,看得很重很重。

灾难是绝对避免不了了。它后悔自己不该让札雅和马哈去冒这个险的,现在,后悔也晚了。

突然,混战局面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一个让嫫婉心花怒放的情景出现了。鼻根已负了伤的札雅在狗熊即将要朝马哈脑袋坐下去的一瞬间,长鼻朝前一钩,带血的鼻尖钩住狗熊的一条胳膊,使劲往后一拽。小公象的力气和狗熊不相上下。狗熊没防备,重心偏斜,身体摇摆,一屁股坐歪了目标,坐到一摊烂泥上去了,泥浆四溅,稀里哗啦。

马哈趁机站了起来,一场可怕的灾难烟消云散。

狗熊狼狈不堪地翻爬起来,也不知怎么搞的,一转身就搂抱住札雅的一条后腿,张嘴就要啃咬。熊嘴虽然比虎嘴逊色多了,但锯齿般的利牙能啃断竹根,掘食埋在土里的笋尖。被狗熊咬着,恐怕难免这辈子不变成瘸腿象。

马哈伸出长鼻使了个暗绊,狗熊跌了个嘴啃泥。

札雅和马哈一前一后用牙去捅狗熊的背。狗熊的肩胛和后胯给捅出了四个血窟窿,虽然很浅,到底见了熊血。狗熊还想纠缠,这时,嫫婉率领象群排山倒海般赶了过来,狗熊见势不妙,悻悻地嚎了两声,仓皇逃走。

札雅和马哈都负了点伤,札雅的鼻根被熊掌掴破了,马哈的嘴唇也被撕开了血口,都流了血,挂了彩。对于象来说,这点轻伤算不了什么。象的皮肤愈合力特别强,很快就能止血结痂,几天后伤口就会长出新皮来。当然,会留下疤痕,但对于公象来说,这小小的疤痕不仅无损于容貌,反而增添了雄性风采,是光荣的纪念章。

嫫婉带头,众象把札雅和马哈围在中间,汲起清泠泠的水,喷洒在它们身上。有的母象还用鼻子采来五彩缤纷的花瓣,抛洒在它们头上。

众星拱月,象群最隆重的庆贺仪式。

其实认真说起来,札雅和马哈算不得什么辉煌。本来嘛,狗熊就不是象难对付的天敌,更何况最后是众象赶到,才赶走了狗熊的。

这英雄很有点水分呢。

但嫫婉执意要把庆贺仪式铺张得隆重一点。它让它们紧紧靠在一起,鼻缠鼻,牙并牙,欢呼声震得地动山摇。你们在共同的敌人面前团结战斗、互相救援,你为它负伤,它为你挂彩,命拴在一起,血流在一起,这就是用鲜血凝成的牢不可破的情谊!海可以枯,石可以烂,山可以崩,天可以坍,兄弟情谊万古长青!

这是一个团结的里程碑,应该耸立在每一头小公象的心上。

嫫婉深深地为它们祝福,为它们祈祷。

当札雅将尿沿着那片野芋头地撒成一条线时,嫫婉心里一阵痉挛,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它太熟悉公象用尿来划定地界这套做法了。影叠还活着时,就经常在那条罂粟花带撒尿,这是在用尿腥味留下痕迹,来确定自己的势力范围。哺乳动物是用鼻子思想的,这刺鼻的尿腥味,其实就是一种警戒,一种告示,一种宣言:这方土地,这些食物,归我所有,凡越过尿线者,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

嫫婉弄不懂札雅是怎么知道要用尿来划定界线的。新象群里没有成年公象,谁也没有教过札雅。仿佛是一种无师自通的本领,一种雄性青春期的自然需要:要显示自己的力量,要展露自己的风采,要确定自己的地位,要建立自己的权威,一句话,要实现自我价值。

可是,宝贝,你这样做,完全错了!

是的,这块野芋头地是札雅头一个发现的,但并不等于说就该札雅独享。新象群是个整体,找到的食物理应属于集体所有。

这泡尿撒得真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随着札雅的动作,戛尔邦另外四头小公象也都依样画葫芦,跟着撒起尿来,把这片面积不大的野芋头地整个用尿圈了起来。

它们跟在札雅屁股后头,在尿圈里踱来踱去,用威胁的眼光盯着戛尔芒几头小公象。

这无疑是一种种群歧视,一种分裂行为,一种战争挑衅。

果然,戛尔芒的马哈焦躁不安地在尿圈外奔来跑去,不断地扬鼻高吼。戛尔芒另外三头小公象也都学着马哈的样,大眼珠子气势汹汹地瞪着札雅,大有突破尿线进行讨伐之势。

这已经不是什么游戏了。

这些小公象们的象牙虽然还不如成年公象那般坚硬锋利,但已牙长尺余,只要厮斗起来,就必然会造成程度不同的伤害。

嫫婉怒吼一声,用鼻尖撮起一抔泥土,刷地抡出去,撒成一条弧线,压住了那条尿线。

无聊透顶!小小年纪就学着争名夺利、拉帮结伙、制造分裂,必须严厉制止!

马哈趁嫫婉用泥沙压住尿线之际,冲进野芋头地里。它好像是存心要气气札雅,偏要去吃野芋头。

札雅怒吼一声,撅着象牙朝马哈撞去;马哈也不是省油的灯,平举着象牙迎上来。咔嚓喇,象牙与象牙碰撞发出让象心悸的声响。

这两个小冤家,竟然用象牙打架了!嫫婉悲哀得差点晕倒。狗熊事件相隔仅仅半年,团结的里程碑就这样訇然倒坍了。它实在想不通,用鲜血凝成的情谊竟这般脆弱,区区一块野芋头地,就使这用血涂写的情谊化成灰烬。

肇事者当然是札雅,错在札雅。

可札雅还梗着脖颈,不愿退让。

嫫婉气不打一处来。你的鼻子还没长老辣呢,你的牙还没长尖锐呢,你就桀骜狂悖,这还得了,那将来等你身心发育成熟,还有谁能管得了你!它冲上去,举起鼻子,呼地使劲一抡,抽在札雅的脸上。

事后,嫫婉懊悔不已,这一鼻子抽得太狠太重,又抽在脸上,使得札雅当众丢了脸面,小公象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这才恼羞成怒,疯狂得丧失了理智,铸成大错的。要是它当时不那么冲动,鼻子不朝札雅脸上狠抽,而是抽在屁股上,或者用身体去隔开札雅和马哈乒乒乓乓碰击的两对象牙,或许,就不会发生流血惨案。唉,这世界上找不到后悔药吃。

札雅脸上重重地挨了一鼻子,眼冒金星,身体摇晃了两下,跳开了;马哈也知趣地收回了象牙。这场格斗似乎被有效地制止了。

札雅叫着,声音战抖,听得出来,它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难受极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戛尔芒小公象火鸡钻进了野芋头地。火鸡是整个新象群最年幼的一头小公象,象牙才吐出半尺来长,是母象莺莺的儿子,也就是嫫婉当助产士用鼻子钩住脖颈把它从母亲肚里拉出来的那个小家伙。

火鸡从泥土里掘起一块野芋头,用鼻尖顶着,送到札雅面前,摇头晃脑,滑稽得就像在玩杂耍。那神态,炫耀、嘲弄、讽刺、挖苦,一句话,故意要幸灾乐祸,故意要火上浇油。

你不是想霸占野芋头地吗?我就偏在你面前掘食野芋头,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气死你,气死你!象母的鼻子可不是纸糊的,看你再逞强,看你再霸道。哇哈,怎么神气不起来啦?怎么脸变得像踩瘪的猪尿泡?

这是一种放肆的羞辱,一种粗暴的蹂躏。

札雅鼻根都气歪了,狂吼一声,脑壳往肩后一缩,亮出那对曾经捅破过狗熊肩胛的象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还在扬扬得意的火鸡猛冲过去。

嫫婉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火鸡傻了眼,它大概没想到札雅会被激怒起噬血的野性,没想到札雅会在众目睽睽下不顾一切地朝它冲来。它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时间乱了方寸,想撅起象牙来迎战吧,显然半尺牙是敌不过一尺牙的,肯定会吃亏,看来,还是转身逃命为上策。

火鸡在关键时刻的犹犹豫豫,也是它命丧黄泉的一个原因。假如火鸡坚持不转身,最多鼻部和颈部被划开两道血口;假如火鸡见势不妙立即转身,最多屁股被戳出两个窟窿。

偏偏火鸡犹豫了一下才转身,转身的动作才完成一半,札雅的象牙已捅到它身上,正中侧胸,象牙从肋骨间深深地扎了进去。这儿临近心脏,是象身体的致命部位。火鸡立刻血流如注,倒在地上,四肢不断抽搐,叫不出声来。

嗡的一声,嫫婉脑袋像要爆炸了似的。它急忙奔过去,用鼻尖堵住火鸡胸部的窟窿,想堵住汩汩往外冒的血,但这努力是徒劳的,血怎么堵也堵不住。它又用鼻子钩住火鸡的脖颈,想让火鸡重新站起来,这努力也白费了,火鸡脑袋软绵绵的,根本无力抬起。

所有的象都闻讯赶了过来。

火鸡两眼翻白,吐出一大口血沫,便僵然不动了。

天哪,这可怎么办啊!

嫫婉强忍着泪,望望走在自己身边的札雅,心里一阵痛楚。札雅还蒙在鼓里,不晓得它嫫婉把新象群带到纳壶河畔的悬崖上去干什么。

这至少可以避免奔赴刑场的恐惧。

它嫫婉如果还有其他选择,绝不会去做注定会使自己肝胆俱裂的事。它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有效办法能避免新象群再次分裂并重结血海深仇。它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舍弃自己的亲生象儿,要么让种群的仇杀再次爆发。它既不愿意舍弃札雅,更不愿意让新象群再遭劫难。

天哪,为啥罪魁祸首偏偏是札雅!

假如换一头小公象犯下这种罪孽,无论是戛尔邦还是戛尔芒的哪头小公象,它处置起来或许也会伤感也会遗憾,但不会这么剜心割肉般地悲痛。

当众象采撷树叶,撮起泥沙,将火鸡遗体掩埋起来时,嫫婉曾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希望戛尔芒象们看在它嫫婉的分上,能宽恕札雅一次。可它很快发现,自己压根儿就想错了,戛尔芒全体母象和小象站在火鸡坟冢旁,久久不肯离开,突然,它们齐崭崭地翘起长鼻,对着天边逐渐沉落的那颗太阳,齐声吼叫起来,惊天动地,似火山爆发,像狂飚突起,如雷霆落地。橘黄色的霞辉中,一双双象眼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嫫婉的心尖一阵战抖,这泪水这吼声发自心中的仇恨。它明白了,要是札雅得不到应有的惩处,或许在今天半夜,或许在明天清晨,新象群就会分裂成两半,所有的戛尔芒象通通会不辞而别,回到纳壶河谷东半部戛尔芒象传统的栖息地,野火反蹿,狂流倒灌,战火将重新燃起。

它曾绞尽脑汁想替札雅找出开脱的理由。误伤?意外事件?防卫过当?似乎这些理由没一条站得住脚。很多象亲眼目睹,札雅确实是有意去捅火鸡的。这是无可争辩的谋杀。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伤害,是火鸡羞辱并激怒了札雅。可火鸡还小,用鼻尖顶起野芋头,怎么说也只是孩子气的调皮捣蛋,至多是淘气包在恶作剧,罪不该诛。

它又把拯救札雅性命的希望寄托在拖延时间上。时间能冲淡记忆,或许时间也能消化仇恨,稀里糊涂蒙混过关。它很快发现这样也行不通。它拖了两天没对札雅采取行动,新象群里不仅紧张的气氛没丝毫缓解,火药味还更浓了。以往,在新象群里,两个象群的母象是混杂在一堆的,不分彼此,和睦相处,但现在,戛尔芒无论母象还是小象,再也不同戛尔邦象混合了,新象群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大块。戛尔芒母象莺莺歹毒怨恨的眼光从早到晚地投射到它嫫婉身上,如芒刺在背,刺得它浑身不自在。它当然明白,一个儿子惨遭杀害的母亲在向它索讨什么。还有阿丽丝,一向是它最忠诚的伙伴,现在也和它离心离德了,老用埋怨和责问的眼光盯着它。当年阿丽丝为了新象群不分裂,曾忍着悲痛将爱女菲娅儿驱逐出象群,这情景还历历在目,相比之下,它似乎太自私太丑陋了。

它心虚气短,不敢和阿丽丝的眼光对视。

拖延时间,仇恨只会变本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