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来自日德兰沙冈,它的开头在南面的西班牙。西班牙天气很温暖,风景很美丽。拿着火烛与旗子的小孩成群结队地走过大街,青年男女在合欢树下跳舞,乞丐则坐在大理石上啃着西瓜;一对新婚夫妇也在这里得到了一切美好的事物:身体健康、性格乐观、拥有财富、享受荣誉。“我们有多幸福就有多幸福!”他们说。

日子像一场不散的筵席,一天天过去了。一切都好像是为这对年轻夫妇不断获得荣誉、欢乐和美满而安排的。那个年轻的国王,把他派到俄罗斯去当公使,他的出身和学识完全可以胜任。他有大量的家产,婚姻使他更富有。他的岳父富有、受尊敬,岳父最大最好的船正要去斯德哥尔摩,将要载上他的女儿和女婿去彼得堡。船上为这对夫妇安排的房舱,设置就像是皇宫,脚下是地毯,四周是丝锦。

有一首流行歌谣,是丹麦人熟悉的“英格兰国王之子”。这位王子也乘着一艘豪华的船出去游历,看到从西班牙驶出的那条船时,人们必定会想到这艘船。那个豪华和梦境没两样:

上帝,赐给我们幸福吧!

顺风使他们离开了西班牙海岸,几个星期后,他们本可以抵达目的地。但是,在他们驶进大海之后,风停了。大家希望刮起顺风,但是,没有。几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总算刮起了顺风,风越吹越有力,像那首歌谣里唱的:

暴风吹来,乌云,

他们无处藏身,

绝望中抛下船锚,

狂飙把他们刮向丹麦。

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那时,克里斯钦七世登上丹麦王位,从那个时候起,发生了许多事情。湖泊和沼泽变成了草原,荒地变成了良田,苹果树和玫瑰生长起来。这些变化,可以让人回溯到远古时期,那时,日德兰半岛上的荒原伸向四面。往西,草原和沼泽被沙冈包围分割。这一带的沙冈临海屹立,不断被海水吞噬、冲塌,今天它依旧如此。多少年前,那一对幸福的人,闯到这里时,也是这样。

那是九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尼苏姆海湾一带的教堂钟声不断。礼拜结束后,信徒们来到教堂坟园。一个凸起的土包表明是死者的坟墓,个别的坟有一个墓碑——一块砍成棺材形状的朽木。在一个孩子的坟上,就有一块。从教堂里出来的人中,有位妇女朝这座坟走去。过了片刻,她的男人也来了。他们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那座坟,朝沙冈方向走去。

“今天的道讲得真不错,”丈夫说,“一个人如果没有上帝,他会一无所有。”

“对,”妻子回答说,“他让人快乐让人愁!如果我们的孩子还活着,他该满五岁了。”

“你这么悲伤是没用的!”丈夫说,“他获得了解脱!他现在住的地方,正是我们希望去的。”

他们向着沙冈之间的家走去。突然间,沙冈上升起了一阵狂风,卷起了一堆细沙,吹跑了挂在渔网上的鱼儿。走来了几位邻居,他们相互帮着把几只船拖回到高一点的地方。夜晚,天空涌起呼啸声。沙粒袭打着窗子,偶尔还掀起一阵狂风,四下一片漆黑。这样的天气,渔民们早已上床歇着了。有人来敲窗户,说:“离岸最远的那个沙洲上,有一艘大船搁浅了!”渔民们立即一个个跳下床,穿上衣服。

月亮升起。那是一艘十分漂亮的双桅船。它先被冲过沙洲,偏离航道被逐向陆地,但却又撞上第二个沙洲动不了了。海浪过于凶猛,人们可以看见船上人的慌乱和挣扎。接着一道狂浪袭向牙樯,牙樯断了,不见踪影。船尾翘出水面,有两个人跳进海里,没了踪影。突然,一股巨浪托起一具躯体冲到岸上,那是一个女人。她还活着,被抬到了渔民家中。

她美丽、清秀极了,肯定是一位贵妇人。她躺在贫苦人的床上,一块薄毛毯紧裹着,她睁开了眼睛,可是还在发烧,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许因为她生命中的宝贝已沉人海底。

她是这次海难唯一的幸存者。她安静片刻后,便又受到痛苦的折磨。

在遭受了一切苦楚和所作的一切挣扎后,她生下了一个孩子。这孩子,本该在一个富人家庭中出生,本该在一片欢笑中享受荣华富贵。然而,他现在降在一个贫困的茅舍里,连一次妈妈的吻都得不到。因为,妈妈生下他后,死了。这个本该由富足和幸福抚养的孩子,却被大海抛到尘世间,涌到沙冈上,做一个穷人。

人们总是回想起那首“英格兰国王之子”的古老歌谣:

年轻的王子脸上淌着泪水,

基督啊,请您保佑!

死亡已经降临到我的头上。

只要布格先生雄风犹在,

我就不怕别人的欺辱。

没有人知道那个死去的外国女人是谁,她从哪儿来,沉船的残骸没有留下谜底。在西班牙,那个富豪的家里,一直没有关于女儿女婿的消息。大家等了几个月,听到那条船“全部沉没,人员全部遇难”的噩耗。不过,在沙冈渔夫家中,新添了一个小男孩。渔民给他取名叫约恩。

“他可能是个犹太人,”人们猜测,而当地的牧师认为,“他可能是意大利人,也可能是西班牙人。”渔民的妻子觉得这三种答案没两样。她感到慰藉的是,孩子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礼。他身体结实,筋骨强健,他把自己的命根子深深扎进这个家里。小男孩长大了,他身上沉睡着许多了不起的才华。他和身边其他的人,都没有觉得日子孤单单凋。约恩喜欢舅舅来家做客。这位渔妇的哥哥住在波维耶附近的费雅尔特,主要靠捉鳝鱼为生。他赶着一辆马车,车里装满鳝鱼。舅舅头脑聪明,心胸开阔。他总带着一只装满了烧酒的桶,人人都能得到一杯酒。捕养鳝鱼的人说:“这是为了制服肥鳝鱼。”接下来,他便讲一个他每次都要重复的故事。

约恩家一位富亲戚死了,父亲和母亲带上他到那边。穿过荒野和沼泽,他们来到了一处名叫北伏斯堡的绿草地带,斯凯伦姆河从这里流过。再继续往前走,他们遇上要去参加葬礼的其他客人,他们便搭上便车了。在办丧事的人家那里,院里院外挤满了陌生人。

唱完赞美诗,除了几位老人哭过外,约恩觉得一切都十分有趣,这里有吃有喝。约恩跑进跑出,第三天后,他发现这个长着石楠花的荒原上,和海边渔人家庭的沙冈一个样子。第四天,葬礼结束了,他们得离开陆地沙冈回到海滩沙冈去了。“无论怎样,我们的沙丘才像个样子,”父亲说,“这里的沙丘没味道。”参加葬礼的这几天,对约恩,他觉得是他童年时代最愉快的日子,他见到了许多新奇的事儿。他觉得,看看外面的新人新景,真是美极了。他决定更多地往外面跑,他还未到十四岁,还是一个孩子;他在养父母的同意下,到船上当起了小工!经常忍饥挨饿,被人拳打脚踢。他那高贵的西班牙血统奋起反抗,他被激怒了,粗话到了嘴边,可是他还是聪明地把这些粗话吞了回去。“我该回去了,”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西班牙海岸,亲生父母的祖国,原来他们幸福生活过的城市,他都一一看到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的家庭不知道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

船最后一天停在港口时,他得上岸,他要采购大量的食物和蔬菜,并把它们搬到船上。

约恩破衣烂衫地站在岸上,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城市。房子多高啊!街道多宽啊,人多挤啊!约恩不知自己走向什么地方,也不知自己站在什么地方。这时,他看到在他前面的大教堂的宏伟大门,跟他同来的那个水手走进教堂,约恩随后也进去了。教堂里,彩色画光芒四射,圣母带着耶稣立在祭坛上方,神父穿着圣服在唱圣诗,男童唱诗班的孩子摇晃着银香炉。眼前这派情景,渗进了约恩的心灵,他生身父母的宗教信仰包围了他,他不禁热泪盈眶。

走出教堂,他们来到市场,买了大堆的食物和蔬菜往回搬。路上,他在一所华丽的大房子前歇下来,并把扛着的东西靠在墙上。这时,一个身穿号衣的仆人跑来把他赶走。天啊,他可是这所房子主人的外孙。约恩回到船上。开始了被人鞭打和咒骂,没有睡眠,累死累活的生活。最后,他经受住了这些考验!

航行结束了,他被解雇了,他又上了岸,回到了沙冈。不在家时,养母去世了。

春天来了,渔民们开始捕鱼,约恩做了养父的助手。经过这些年的考验,他长大了,能干了,身体充满了活力。在水里翻来覆去,人们常常警告他要提防着鲭鱼群。它们甚至能咬住最高明的游水能手,拖到水下,把他咬死。不过,约恩并没有那样的遭遇。他会游泳,比任何人都游得好。沙冈上邻居家有一个男孩,名叫莫腾,与约恩交上了朋友。他们都来到同一条船上工作,船到挪威,到荷兰,两人关系密切。可是,烈性子的人办事有时有点过分激烈。

一次,他们正坐在舱门背后吃着放在他们中间瓦盘上的东西,争吵了起来。约恩举起折叠刀,直指莫腾,凶相逼露。莫腾说:“原来,你也是喜欢动刀子的人!”一听这话,约恩的手便放下了。他吃完饭,便于活儿去了。干完活后,约恩走到莫腾跟前,说:“你打我的脸吧!我活该!”“没什么!”莫腾说。从此以后,他们关系更加亲密。

在日德兰半岛西海岸,渔民们在沙冈上搭起棚子,早春时,捕鱼的人在这里睡觉和生活。渔民们都有“女帮手”。她的活儿是给鱼钩上饵,准备热啤酒,做饭,从船上搬鱼下来,收拾捕到的鱼儿。总之,有很多的活儿要干。

约恩和他的养父,以及其他几个渔民和他们的女帮手住在一个小棚里,莫腾住在旁边另一个棚子里。女孩子中有一个叫爱尔瑟的,约恩从小就认识她。他俩很要好,二人在气质方面十分协调,但长相区别很大。约恩的皮肤棕色,而她是白色,还长着一头黄发。 一天,他俩手牵着手在一起走着。爱尔瑟深情而坚定地对约恩说:“约恩,让我当你的女帮手吧!你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我和雇我的莫腾相爱了。我没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这时,约恩感觉脚下的沙子在摇晃。他一言不发,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他突然觉得,他无法再忍受莫腾了,莫腾把他的心上人夺走了。他终于明白了,他喜欢爱尔瑟。

如果天气恶劣,渔民从海上返回,就可以看到渔船驶上沙坝的情景。一个渔民站在船头,其他的人靠在桨边坐着。船行驶到第一道沙坝之前,他们用桨朝外划,一直划到他发出信号,告诉他们来了一个会把船托给沙坝的浪。浪把船托了起来,接着,整只船便被船前的巨浪淹没,之后一会儿,渔船有如一只海怪爬上新的浪头。就这样,渔船连续驶上其它两道沙坝,驶向岸前。渔民们跳下水,把船拖到岸上来。

在沙坝外面,如果信号有失误,有丝毫的犹豫,那船就会被巨浪打翻。“那样,我和莫腾就一块完蛋了!”约恩在海上想。这时,他们已打鱼归航,养父却病了,发着高烧。就在渔船冲向第一个沙坝时,约恩跑到船头,说:“让我来!”在第一个猛浪袭来的时候,他及时发出了信号。船平安回到了岸上,但是,那个邪念扎根在他的心中,是莫腾搅乱了他的生活,他感到了这一点。有几位渔民看出约恩不怀好意,但是莫腾没有看出,他仍和往常一样热心助人,非常健谈。

约恩把父亲抬上床,一个星期之后,他去世了。约恩继承了沙冈背后的茅草房子,莫腾什么也没有。“现在,你不用到外边打工了,可以跟我们永远住在一起了!”一位老渔民说。约恩不想这样,他想再去见见世面。那个捕养鳝鱼的人,在老斯凯恩那边有一位舅舅,他不仅是渔民,也是一位船王。能够给这样的人打工是件愉快的事。老斯凯恩在日德兰半岛的北边,离约恩的家很远,一般内地人没法去得了的,这正是约恩最希望的。他想立即动身,因为,爱尔瑟和莫腾马上就要举行婚礼了。

那位老渔人认为,约恩离家出走很不明智,他现在有了房子,爱尔瑟会改变主意,跟他好。

老渔人把爱尔瑟领了来。爱尔瑟说话很少,可是她说:“你有房子!这应该考虑考虑。”

听了爱尔瑟的话,约恩思绪万千,他问爱尔瑟:“如果莫腾有一座我一样的房子,那么,你愿意跟我们当中的哪一个呢?”“莫腾决不会有自己的房子。”“假设他有了房子!”“那我就嫁给他,因为我爱他。但是,光有爱情也不能活下去。”

为了这件事,约思想了一夜,他心中有一种想法,有一个比爱爱尔瑟还强烈的思想。他想把房子低价转让给莫腾,他自己则愿意出去帮工。当爱尔瑟听到这话的时候,兴奋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因为,她爱的是莫腾。

约恩打算第二天清早就动身出走,在头天晚上,他想再去看看莫腾。在路上,他碰见那位劝他留下的老渔民。“莫腾在裤子里一定缝了个鸭嘴巴,因此,所有的姑娘才那么地爱他。”老渔民说。约恩没有听这话,离开老人后,他走到莫腾住的房子。屋子里面有人讲话,约恩有点犹豫,他不希望同时遇上爱尔瑟。他考虑再三,转身走了。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便捆好了行李,再带上些吃的,顺着沙冈朝海边走。在他快走到通向尼苏姆海湾狭窄水道附近的时候,太阳已经升高了。他回头看见远处有两人骑着马,还有几个人跟着,在匆忙地赶路。渡船就在水道的对岸。约恩踏上船去,还没等船行到一半,后面的那些人赶来了。他们喊叫着,威胁着,约恩不明白他们想干什么,不过他还是觉得回去一下好。约恩动手拿起一只桨,划了回去,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那些人跳到船上,拿一根绳子把他的手捆上了。“你会为你的恶行付出代价的,我们可把你逮住了。”这些人说。他被指控为是谋杀莫腾的凶手。那个老渔民作证说,昨天深夜里他遇到过约恩,他说他去莫腾那里。以前人们都看到过,约恩他不止一次地举刀向着莫腾。他就是杀人凶手,他应该立刻关押起来。监狱应该在林克宾,但路途遥远。约恩为自己辩解,可没有人理会他,相反,他衬衣上的那几滴血反证出他就是凶手。约恩清楚自己没有罪,在这里不可能辩白清楚,他只好顺其自然。

约恩被带到了林克宾,那里的监狱令人难受。天冷极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约恩思忖着,自己是无辜的,今天却坠人悲惨的境地,这就是他的命!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整年过去了。一个叫“盗贼尼尔斯”的马贩子被投进监狱,那天晚上的事情真相大白。原来,在林克宾海湾的北面,有个农民开的小酒店,在约恩离开家的前天下午,莫腾碰上了尼尔斯。两人在一起喝了两杯后,莫腾吹起牛来,说他已经搞到一个庄子,还打算结婚。尼尔斯打听他买房子和结婚的钱放在哪,莫腾拍拍衣兜,说:“它该在哪就在哪。”这句大话要了约恩的命。他离开酒店,尼尔斯跟了上去,一刀捅进他的脖子,抢走了并不存在的钱。

约恩被放出来。有人告诉他,说他没有罪就是万幸了,他可以走了。市长给了他十个马克做盘缠,好多人送了他啤酒和食物。世上还是好人多呀!但最好的,是一年前就该雇用约恩的那位斯凯恩商人布润尼,这几天正好在林克宾,他听了约恩这件事愿意帮他一把,让他好过一点。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布润尼说,“再过两天,我们就去斯卡恩。它是我们国家的犄角,它是幸福的角落。”他们走向尼苏姆海湾,穿过汶苏塞尔人居住的地区,终于到达斯卡恩。老斯卡恩、维斯特毕和易斯特毕组成的景色连绵许多里,一直伸到“枝尖”附近的灯塔那里。“枝尖”的南面一里来路的地方就是高地,也就是老斯卡恩,布润尼住在这里,约恩将在这里生活。

商人布润尼的妻子和女儿,还有佣人,全部出来迎接他和约恩。屋子里舒服而宽敞。商人的妻子和女儿听说了约恩的经历,向他流露出了善意的眼光。尤其是少女克拉拉小姐的目光,是最温柔的。

约恩在老斯卡恩找到了一个幸福的家,这使他心情舒畅。再过三个星期,克拉拉小姐要乘船去挪威的克里斯蒂安探望她的姨母,将在那里住上一个冬天。小姐动身前的那个星期天,大家都去教堂做礼拜,领圣餐。教堂壮观华丽,它是几百年前苏格兰人和荷兰人建造的,是林姆海湾北面最大的一座教堂。祭坛后墙上的板壁上,画着圣母玛利亚,她头上戴着金冠,怀里抱着圣婴耶稣,栩栩如生。一股神圣、童稚的纯情充满了约恩的心灵,在这里他有一种感觉,他是一个信徒。

礼拜结束后,大家去领取圣餐。约恩接受面包和酒时,发现自己正好跪在克拉拉小姐的身边。他看到泪水从她的眼中滚下。两天后,她去了挪威。

约恩既在庄园里干活,又到海里去捕鱼,捕到很多很多的鱼。不过,约恩的心事比鱼多得多,总有一天,他会倾吐出来。

每个星期天,约恩都坐在教堂里,在他看着圣母玛利亚的画像时,眼睛有时也会瞥一眼少女克拉拉曾经跪过的地方。他想她,她是多么的善良。秋天,天下起了冻雨,雨夹着雪。商人的屋里面暖和极了,十分舒服。石楠枝和破木板烧得噼啪作响,布润尼高声朗读着旧报纸上的专题文章,屋子里的人讲起古时候,讲起邻居,讲起英国人和苏格兰人。听得约恩唱起了“英格兰国王之子”的歌谣:

轮船的侧板涂满了金色,

上面与着上帝的圣谕。

船的前方画了一幅画,

国王的儿子把爱人紧紧拥抱在怀里。

约恩唱着这段歌谣的时候,内心充满真诚。他那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

四月,有一艘船要去挪威,约恩也会跟着去。他心情舒畅,精神愉快。布润尼妈妈(人们都这么称呼商人的妻子)看他一眼都令人心生欢喜。“你也一样,”老商人说,“约恩使得冬天的夜晚和我们的妈妈变得欢快活跃起来。这个冬天你更加年轻了,越发漂亮了!想当年,你就是维堡城最好看的姑娘。”

约恩没有插嘴,他心里想着斯卡恩的另外一位姑娘,他就要乘船去找她了。船停泊在克里斯蒂安港口,一路顺风,半天他们就到了。第一天早上,布润尼去灯塔那边。他爬上塔时,上面摇盘上的信号火已熄灭,太阳升得老高。水下的沙洲,一直伸到好几里外。海面上,出现了几只船只。他用望远镜辨认出了“卡伦·布润尼号”。这是自己船。

船驶了过来,克拉拉和约恩正在船上。克拉拉坐在甲板上,看着沙洲显露出来。如果风这样吹下去,不到一小时,他们便可以回家了。离家近了,心里充满了回家的欢乐。殊不知,他们离死亡也近了,心里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船体的一块木板破了,海水涌进来,大家慌乱地填塞破口。船离岸还有好几里,远处的打鱼船没有过来营救他们。

船沉了下去,约恩用右臂紧紧抱着克拉拉。他念着上帝的名字,带着她跳进海里,她叫了一声,但是没事,他不会撒手的。约恩在这可怕的时刻奋力游着,幸好谙熟水性,游泳本领高超。他用双脚和一只手游动,另一只手将这位年轻的姑娘向上托,一个大浪把他们淹没,一股急流又把他们托起。可是他的力气越来越小,他感觉到离陆地还有一大截。这时,一只船靠了过来。在海下,约恩清楚地看到,有一个白色、抖动的东西在瞪着他。一个海头将他举起来,那个白东西离他更近了,他感到有东西撞了他一下,接着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赶来的渔民及时抓住他俩,把他们弄到船上,鲜血从约恩的脸上淌下,他的样子像死了似的。但是,他的手仍紧抱姑娘,人们费尽力气才把她从他的怀里解脱出来。她躺在船上,面色惨白,没有一丝气息,人们想尽办法来抢救克拉拉的生命,然而她已经死了。也就是说,约恩长时间抱着一具尸体在泅水,耗尽了力气。

约恩还活着。人们把他送到沙冈里最近的渔民家。那儿有一个铁匠,他把约恩包扎了一下,第二天,医生才从约尔林赶来。约恩的大脑受了重撞,处于一种癫狂状态,又喊又叫。第三天后,他进入沉睡状态,性命悬在一根线上。“上帝啊,让他获得超脱吧!他不再是真正的人了。”不幸,上帝不让他超脱,他还活着,只是丧失了记忆力。约恩剩下了一具躯壳,一具可能好起来,但只能行走的躯体。

约恩留在了布润尼的家里。

“他是为了救我们的孩子才受到这种打击的,”老人说,“现在他就是我们的儿子。”

人们把约恩叫做白痴,“白痴约恩!”人们说。在约恩出世以前,他本应过上富足和幸福的生活。不想留给他的全是艰辛的时日、痛楚和失望。过去和现在的一切,只不过是偶然性的把戏而已。不会的!满怀博爱的上帝,必定会让他在此世所受的苦遇和匮缺,来世给以补偿。

克拉拉埋葬在教堂坟园。每个星期天,他都跟随家人去教堂,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目光茫然。一天,人们唱赞美诗的时候,他突然长叹起一口气。他的眼睛亮了起来,看着祭坛,看着一年多前他和他那死去的女友下跪的地方。他念着她的名字,脸色惨白,泪流满面。约恩被人们搀扶出教堂。他告诉大家,他感觉很好,没有病。他不记得上帝对他的考验,不记得上帝对他的遗弃。

在西班牙,一所华贵的屋子里,坐着一位老人,城里的富商。街上许多孩子,成群结队走过,为了有个自己的孩子,叫他献出多少钱财他都愿意。他女儿的孩子。也许没有出生,在天堂,在世上,也许再也看不到了。“一个可怜的孩子!”真的,可怜的孩子!真是一个孩子,约恩已经三十岁了,不过还是个孩子,在斯卡恩街头四处漫游。

时光飞逝,不知多少个年头过去了。商人布润尼和他的妻子也双双去世,长眠在斯卡恩教堂墓地里。

初春,是多风暴季节。一天下午,约恩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他的神智忽然恢复过来,年轻时感到的那种不安,催促他走出屋子,在沙冈和矮丛荒地里久久徘徊着。 “回家去吧!回家去吧!”没有人听到他说的这句话。他走近教堂,教堂门没有锁上,一推就开,约恩走了进去,随手关上门。

外面漆黑一片,约恩的心却是光亮的,那是心灵之光,永远不会熄灭的。他坐在教堂的椅子上,蜡烛被点燃了。这种盛况他只在西班牙看到过。那些肖像画里的各届市长和议员一个个活了,他们走下来,走进唱诗班的队伍。教堂大门开了,世上所有死去的人都穿着华丽的衣裳,在悦耳的音乐声中,走了进来,坐在凳子上。接着,唱赞美诗的声音响起,约恩的养父母来了,老商人布润尼夫妇来了,温柔可爱的克拉拉小姐来了,他们坐在约恩的身边。克拉拉小姐把手递给约恩,二人走向祭坛,神父把他们的手交迭在一起,使他俩结成夫妇,相亲相爱。垂吊在唱诗班上方的模型船,慢慢落到他们的面前。船长大起来,上面有帆,锚是赤金的,缆绳用丝绦搓成。约恩和克拉拉这对新婚夫妇上了船,全教堂的人都跟着上了船。船缓缓上升,飞向天空。教堂的一支支蜡烛都变成了星星。风儿唱起赞美诗,人们全跟着唱起来:“生命永存”;“在爱中走向欢乐!”

这是约恩留在世上最后的话。在黑暗的教堂里,躺着一具死尸。教堂外面,风暴呼啸,流沙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