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母狼莎莎从双体狼面前经过。莎莎肚子里已有了狼崽,眉眼间显露出孕狼的慵懒,过去风风火火的劲头被一种娴静端庄的未来母亲的形象所代替。

黄鼬的视线突然转向,盯着莎莎微微隆起的肚皮,显露出嫉妒和羡慕混杂的表情。

灰满明白了,黄鼬已不是当年的残狼,只要能混饱肚皮就心满意足;黄鼬已变成一匹成熟的正常的母狼,有生儿育女的自然冲动。灰满晓得母狼的这种想要生儿育女的自然冲动是多么强烈。

唉,灰满在心里深深地叹息。

二十三

暮春的一个傍晚,在一片松软的狗尾草丛里,灰满同黄鼬结成了配偶。

没有欢愉,只有苦涩,对于灰满来说,这是一宗不能不做的交易。付出去的是感情,换回来的是平安。

果然,豁嘴宝鼎见黄鼬感情有了归宿,便知趣地躲开了,很快和歪嘴泡泡沫好得如胶似漆。

但愿从此后,黄鼬会死心塌地地厮守在它身边,永远做它肉体的再生和精神的延伸,灰满想,但愿自己真正变成了一匹任何力量都无法拆散的顶天立地的双体狼酋!

二十四

黄鼬怀上了小狼崽。繁衍生命,是自然规律。

随着黄鼬的肚子一天天鼓大,灰满觉得跨在黄鼬背上变得越来越不舒服了。过去,黄鼬四肢奇短,背脊凹陷,像恰到好处的马鞍,它两条残肢跨上去,身体平稳如常。可现在,黄鼬弯成月牙形的脊梁骨慢慢开始挺直,就像一弯下弦月正在圆满。原因很简单,黄鼬本来四肢就短,行走时差不多肚子快贴着地面了,现在怀了狼崽,肚皮就像半颗香柚似的腆了出来,假如再用过去那种姿势走路,肚皮就会擦着地面。

这就苦了灰满,右侧身体明显升高,走起来不但累,身体还歪斜得难受,还会晃荡。它使劲将两条残肢踩踏下去,要让黄鼬的脊梁骨恢复原形,但没用,走着走着,那该死的脊梁骨又开始上升。有两次,在草地上追逐猎物,跑着跑着,大概是黄鼬鼓鼓囊囊的肚皮被地面隆起的树根、土块或岩角擦着了,黄鼬猛地弓起脊梁来,灰满没防备,身体突然偏斜,从黄鼬背上滚落下来。

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

这天,狼群追捕一只黄猴,黄猴逃到一棵大树下搂住树干往上爬,想逃到狼可望而不可即的树梢去避难。灰满追到树下时,黄猴刚刚攀爬到树腰,这恰恰是灰满再度蹿高的有效高度。它蹿上去了,也很顺利地把黄猴从树腰上攫抓下来,落回地面时,两条残肢也准准地落在黄鼬脊背上。这套已实践过无数遍的动作却在最后的时刻发生了可怕的意外。灰满的身体半空中落下来,像柄重锤,将黄鼬的肚子重重地砸了一下,黄鼬骤然间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四肢抽搐,身体瘫软在地。

这时,假如灰满把两条残肢从黄鼬背上放下来,黄鼬可以喘口气,少受点痛苦。但众狼就在面前,放下残肢等于自动拆散双体,暴露自己虚弱的残狼本色,灰满无论如何也不能做有损自己光辉形象的傻事。它不动声色地继续把两条残肢钩在黄鼬背上。

黄鼬用充满哀怨的眼光望着它,嗷嗷叫着,叫得很伤心,叫得很凄凉。

灰满虽然在众狼面前仍顽强保持着双体狼酋的姿势,但心里却油然产生一种万劫不复的感觉。它跨在黄鼬背上,张开嘴,嗷叽——嗷叽——叫起来,那叫声听起来像匹病入膏肓的老狼,像被猎人的套狼杆套住了脖颈的亡命狼,像得罪了权贵被逐出群体漂泊流浪的孤狼,像暴风雪中奄奄一息的饿狼,像灌了一肚子水正在旋涡间挣扎的溺狼,像被关进动物园铁笼子的囚狼。

这不仅仅是一种发泄。

二十五

公原羚的皮毛油光水滑,两支布满棱脊线的羊角犹如两柄弯刀,站在百丈崖边缘,瞪着血红的眼睛,喘着粗气,扭着脖颈,一副孤注一掷的赌徒表情。

拥上崖顶的狼群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敢贸然扑上去撕咬。倒不是畏惧公原羚头上那两支对称、美观而又犀利的羊角,而是对如此险峻的地形有所顾虑。

顾名思义,百丈崖高耸入云,悬崖下的深渊几乎望不见底。崖壁陡峭,像用天斧削过似的,平滑得连条可以站脚的雨裂沟也没有。崖顶的地势又向深渊倾斜,比九十度的直角更陡更险。狼们心里很明白,假如贸然扑上去,撕咬成一团,穷途末路的公原羚横竖一死,会不顾一切向深渊蹿跳下去的,那么,谁扑在公原羚身上谁倒了血霉,会被一起带进深渊,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为了吃头羊损失掉一匹狼,这自然是赔本的买卖。

狼群在崖顶散成扇形将公原羚围住,齐声嗥叫起来,那狼嘴里喷出的血腥气流,把面积不大的崖顶熏得像屠宰场。

狼群想用尖厉刺耳的嗥叫声震得公原羚灵魂出窍,想用血腥味熏得面前这头素食主义者恶心反胃,最好口吐白沫闹个羊癫疯什么的晕倒在地,这样就不用担风险就可以吃到羊肉喝到羊血了。

可恼的是,这头公原羚不知是天生傻大胆,还是自知逃脱不了饿狼的魔掌,抱定了必死的决心,竟出奇地镇定,没被嗥叫声和血腥味吓倒,仍圆睁双目低着脑壳顽强地朝狼群晃动羊角。

宝鼎和肉陀一左一右,悄悄顺着悬崖的边缘线包抄过去,企图像拦网一样从背后拦住公原羚,逼迫公原羚离开危险的悬崖边缘,向里靠。众狼配合得十分默契,密集的队形哗地散开了,露出一个可供公原羚逃生的豁口。这当然是狼的一种计谋,只要公原羚离开倾斜的悬崖边缘,一进入平坦地段,狼群立刻会重新围上去,把这该死的家伙撕成羊杂碎。

公原羚没有上当,它发现宝鼎和肉陀左右包抄过来时,非但没向里靠,反而又后退了一步,后腿的两只羊蹄只差几寸就要踩空了。

宝鼎和肉陀只得悻悻地放弃包抄拦网的企图。

狼开始从正面强行逼赶。哈斗和瓢勺张牙舞爪疾奔到公原羚面前,仿佛就要扑上去噬咬了,在最后还差一两尺远时才收敛住脚。它们是想把公原羚吓得倒退一步,不,只要吓得倒退半步就行了,两只羊蹄就会踩空,羊就会坠进深渊,摔成羊肉酱。狼群无非是多绕点路,到百丈崖下去捡食就行。当然,会损失掉一腔鲜美的羊血,但总比这样无休止地僵持下去要好得多。

公原羚四只羊蹄仿佛生了根一样,伫立在悬崖边缘纹丝不动,任凭哈斗和瓢勺怎样威胁恫吓,怎样逼真地表演厮杀动作,就是不肯后退。看来这颗羊脑袋并不糊涂,知道再后退半步就是死神看守的地狱。

狼群和孤羊在百丈崖顶对峙着,各不相让。

就在这时,灰满策动着黄鼬朝悬崖边缘的公原羚跑去。灰满双目威严,步履沉稳。它觉得自己出场的时间恰到好处,既然其他狼使用各种手段都对付不了这头公原羚,就该由它狼酋出面来收拾残局。这顺理成章,没有破绽,疑心再重的宝鼎和肉陀也不可能瞧出它这次出击的真正意图,它想。它悲壮的心境未免有一丝小小的得意。

其实,当黄鼬怀上狼崽后,它就隐隐约约有一种生命之河快流到尽头的感觉。它不可能再继续跨在黄鼬背上做双体狼酋。黄鼬的脊梁一天比一天挺得直,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像正常的母狼那样挺成一条笔直的水平线。它跨上去往左边歪,不跨上去往右边歪,无论跨与不跨,都是歪脚残狼。

还不单纯是它能否跨得舒服的问题。

那次跳到大树上捉黄猴,差不多就伤着黄鼬的胎气了。这以后,它再也不敢使用再度蹿高的猎食技巧,即使它想使用,黄鼬也不会愿意。连续好几天了,黄鼬只驮着它慢慢溜达,至多在平地上小跑一阵。

前天傍晚,狼群围住一头牝牛,它想用立体扑击去结束牝牛性命,但用残肢在黄鼬软肋上钩了几次,黄鼬都没听从吩咐。黄鼬一定是担心剧烈运动会伤着肚子里的小狼崽,这种担心当然不是多余的。但对于它灰满来说,不能再度蹿高,也不能立体扑击,等于抽掉了两根它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徒有双体狼酋的空名。

离公原羚越来越近了,离悬崖边缘越来越近了,离黑色的死神也越来越近了。

黄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忸怩着不肯再继续往前走。灰满狠劲将两条残肢扣紧黄鼬的软肋,强迫它服从。

请最后做一次我的陪衬、我的铺垫、我的跳板!

灰满没有第二种选择,除非它愿意由八面威风的双体狼酋再变成受到唾弃和凌辱的残狼。

就在昨天半夜,万籁俱寂,狼群都睡着了,黄鼬突然扭动身体,从它残肢下挣脱出来。黄鼬蹲在它面前,低着头不停地舔着自己隆起的肚皮,月光下,那张丑陋的狼脸漾起一层母性的圣洁的光辉。虽说在黎明前黄鼬又自觉地钻回它的残肢下,但灰满不能不想到,总有那么一天,黄鼬会再也忍受不了它的重负,狠起心肠把它从背上抖落下来的。或许黄鼬会顾及它的面子,不当众甩落它,不让它当众暴露残狼的原形,而是悄悄把它驮进一个隐秘的小山洞,让它过隐居式的残狼生活,每天送些骨渣皮囊来给它充饥,使它不至于饿死。这寂寞孤独见不得狼的日子它灰满能过得下去吗?更何况狼群发现双体狼酋神秘失踪,不可能不四处寻找,凭着狼灵敏的嗅觉,怎么可能找不到呢?

灰满相信黄鼬会这么做的。对于黄鼬这样的母狼来说,肚子里的小狼崽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公原羚恶狠狠地盯着它,那双布满血丝的羊眼里没有畏惧,只有憎恶与仇恨,两只羊角大幅度地摆动着,似乎在无声地警告:别过来,我反正死定了,你要敢过来,我即使不能用羊角挑你个透心凉,也一定拖着你一起跳进深渊去!

好极了,这正是它灰满期待的结局。

它估量了一下距离,差不多可以起跑扑跃了。它用残肢在黄鼬软肋上做了个暗示,但黄鼬却停了下来,它低头望去,黄鼬一只独眼里泪水迷蒙,晶莹一片。

作为形影相随的双体狼,黄鼬不可能不知道它此刻扑向公原羚的真正意图。它舍不得它离去,它想阻止它。一瞬间,灰满有点感动了。不过,它的决心不会动摇的。要么作为残狼苟活在这个世界,要么作为双体狼酋离开这个世界,生活只给它两种选择,它选择后者。

它扭头一口咬住黄鼬的后颈皮,强行起跑。

黄鼬呜咽着,朝公原羚飞奔。

黄鼬跑得又快又稳,脊梁也凹弯得恰到好处,浑然是一匹彼此毫无芥蒂的双体狼。灰满觉得自从黄鼬怀上小狼崽后,两狼还是第一次跑得这么顺利、这么轻盈、这么快捷。

灰满感激地瞥了黄鼬一眼。到底是双体并行差不多快一年的伙伴,虽然悲哀,却能理解并尊重它的最后选择。

离公原羚越来越近了,三米……两米……一米……

灰满松开叼住黄鼬后颈皮的嘴,猛烈跳跃,像道灰色的闪电,蹿向公原羚。

黄鼬被一股强大的反冲力蹬得向后倒去,在崖顶上打了两个滚。

但愿没伤着黄鼬的胎气,灰满在空中想,不管怎么说,黄鼬肚子里怀着的小狼崽也是它灰满的骨肉,它希望它们能平安出世。

它扑到公原羚身上,抱着羊背,准确地一口叼住公原羚脆嫩的喉管。它叼而不咬,这样公原羚才会激情澎湃地挣扎跳跃,才会使厮杀场面充满诗情画意,才会如歌剧浪漫而又扣狼心弦。

公原羚在求生本能的催动下,跳跃起来,顶着灰满,驮着灰满,跳离悬崖,跃上天空,恰如一个漂亮的再度蹿高。当公原羚跃上极限时,灰满用力一合狼嘴,咔嗒一声轻微的脆响,公原羚的喉管被咬断了,羊血喷溅,碧蓝的天空中绽开一朵鲜艳的红罂粟。

崖顶上所有的狼都翘首仰望天空,没有轻浮的嗥叫,也没有随意的走动,一片虔诚,一片静寂。

灰满成功了,它把自己双体狼酋的尊严、威风和熠熠闪光的形象永远定格并镌刻在古戛纳狼群每一匹狼的记忆深处。

它骑在公原羚背上,往深渊坠落。现在它彻底放心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损害能败坏它双体狼酋的光辉形象。

很久很久,深渊里才传出物体砸地的沉闷响声。

黄鼬朝天长嚎,所有的狼都学着黄鼬的样,蹲在悬崖边缘,向蓝天,向红日,向远处白皑皑的雪峰,向迎面刮来的尖硬的山风,向荒漠与空寂,向黑咕隆咚深不可测的谷底,发出阵阵长嚎。

这是对强者的祭拜,也是对生命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