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是想知道布雷奥代的详细情况,这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必要,”她对布洛克补充说,“您可以问问这孩子(他倒是一百倍地更值得您了解的):他俩到我家吃饭总不下五十来次了。您不就是在我家认识他的吗?不管怎么说,您是在我家认识斯万的呀。”我感到奇怪的是她居然会以为我有可能在别的地方认识布雷奥代先生,而不是在她家里,所以也便在认识她之前就已经进了她那个社交圈,我同样还感到奇怪的是她竟认为我是在她家认识斯万的。希尔贝特在说到布雷奥代时吹牛说:“他是乡下的一位老邻居,我挺愿意同他谈谈当松维尔,”而从前,在当松维尔,他却并不与她们常来常往,她的牛皮可谓大矣,照她这样,我竟可以说,斯万 “是乡里乡亲,他晚上常常来看我们,”实际上,斯万令我回想起来的事情与盖尔芒特家族风马牛不相及。“这我可同您说不清楚了。他是个一讲到殿下便一倾为快的人。他能讲一大堆相当有趣的故事,是关于盖尔芒特家族的人们,关于我婆婆,关于去德·帕尔马公主身边以前的德·法朗邦夫人的故事,可今天谁还知道德·法朗邦夫人何许人也?可这孩子,那些事儿他全知道,是的,那些事儿全都一了百了了,连那些人的姓名都已不再存在,而那些人也既不值得留芳,又不值得遗臭。” 我还发现,尽管有象社交界这么一种事物,尽管在社交界里各种社会关系确确实实达到了最高度的集中,一切在那里交流交际,由于那里还保留着一些外省的风气,或至少时间造成了这些东西,它们改换了名称,变得对外形发生变化后才到来的人已不可理解。“那是一位善良的夫人,她说过一些闻所未闻的蠢话,”公爵夫人接着又说。由于她对作为时间效应的不理解所含的那种诗意漠然没有感觉,什么事情到她那里便都只剩下了那滑稽的因素,梅拉克型的文学、盖尔芒特家族的精神能够吸收的成分。“有一段时期,她不时吞服糖锭上了瘾,那时,这种糖锭是用来止咳的,它叫谢罗代尔片,”说着,她自己也因为用了一个这么专门的名词笑了,这个曾是妇孺皆知的名词,今天对听她讲述的这些人是如此陌生:“我婆婆对她说:‘德·法朗邦夫人,您这么时不时吃谢罗代尔片会闹肚子的。’德法朗邦夫人回答说:‘公爵夫人,这个药是进到气管里去的,它怎么会吃坏肚子呢?’”接着是她说的:“公爵夫人有一头很漂亮的奶牛,漂亮得老被人当成种公马。”德·盖尔芒特夫人真愿意继续讲讲德·法朗邦夫人的故事,这种故事我们知道的有好几百个,可是,我们清楚地感觉到,在布洛克一穷二白的记忆中,这个姓氏唤不起有血有肉的东西,而对我们,只要一提到德·法朗邦夫人,德·布雷奥代先生,德·阿格里让特亲王,这种形象便会油然而生,而正因为这个原因,这个姓氏也许还会在他心中激起某种幻觉,我知道被夸大了的、但我觉得是可以理解的幻觉,这并非因为我本人也有过这种感受,我们自己的舛误,我们自己闹的笑话,即使是在我们已清楚地意识到了以后,仍很少会导致我们对别人的差错和笑料宽宏大量的后果。

属于那个遥远年代的现实,再说也是毫无意义的现实已丢失殆尽,以至当有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问起,希尔贝特在当松维尔的那块地产是不是她父亲德·福什维尔先生传给她的时候,有人回答说:“不是!那是她婆家给的。这一切全都是盖尔芒特家那边的事。当松维尔就在盖尔芒特附近。它原来归德·马桑特夫人、德·圣卢侯爵的母亲所有。只是它久已被抵押出去,所以它是赠予未婚新郎的财产,由德·福什维尔小姐把它赎了回来。”又有一次,为了向某人说明那个时代的才子是怎么一回事,我向他提起斯万,他却对我说:“噢!对了,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对我说起过几句关于他的话,他是您在公爵夫人家里认识的一位老先生,是不是?”

往事在公爵夫人头脑里产生了偌大的变化(或者存在于我心里的那些界线在她头脑里始终是那么似有若无,我所认为的大事她却视若罔闻),竟然会使她以为我在她家里认识斯万,在别的地方认识德·布雷奥代先生,如此这般给我炮制出一个被她甚至推延到过于久远的年代的社交界人士的过去。因为,我刚才获得的那个关于似水年华的概念,公爵夫人同样也是有的。甚至由于某种与我曾有过的把这段时间看得较短的概念相悖的幻觉,她把它看得太长,把它上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尤其是对那条分隔两个不同时期的无穷尽的界线毫不在乎,需知前一时期她对我来说只知其名不识其人,继尔又成了我所爱的对象,后一时期她对我说来无非是社交界一名普通女子。而我也就是在这后一时期才上她家去的,她对我来说已是另一个人了。然而,这些差异却从她自己的眼皮底下溜掉,由于她不知道自己已是另一个人,改换了门庭,不象我那样强烈地感到她这个人出现过间断,我到她家去的时间就这样被提前了两年,她居然没有感到奇怪。

我对她说:“这使我想起第一次到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家去那晚的情景,那天,我以为自己没有接到邀请,他们会把我赶出大门。您那天穿着一条大红连衣裙和一双红鞋。”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说:“老天爷,这都是哪个朝代的事儿了!”就这样,她给我加强了似水年华的印象。她神色忧郁地凝望远方,然而却特别强调了她那条红色的连衣裙。我请求她给我说一说那条裙子的式样,这也正是她津津乐道的。“现在根本就没人再穿这种衣服了。这是那个时代的人穿的连衣裙。”我对她说:“难道它不漂亮吗?”她总怕说漏了嘴,怕说出贬低自己的话来,使对她不利的方面占了优势。“不是的,我可觉得它挺漂亮。现在不穿是因为这种式样已不再流行。可它会被重新穿起来的,任何式样都有重新流行的时候,连衣裙、音乐、绘画全都如此。”他斩钉截铁地补充说,因为她认为这条哲理有其独到之处。然而,衰老的悲哀又使她露出倦容,她微微一笑试图加以掩饰:“您能够肯定我穿的是红皮鞋吗?我以为仿佛是一双金色的皮鞋。”我肯定地说这一切犹历历在目,并没提起使我能如此肯定的情和景。“您真好,您还记得这些,”她脉脉含情地对我说。女人把记得她们姣美的人当作好人,犹如艺术家把欣赏他们作品的人引为知己一样。况且,对一位象公爵夫人那么有头脑的女人,过去了的事情再遥远,还是有可能没有被忘却的。为了答谢我记得她的连衣裙和鞋子,她对我说:“您记不记得我和巴赞送您回家的事儿吗?午夜后有一位姑娘要去看您。巴赞想到竟有人在这种时刻拜访您打心眼儿里笑了。”确实,那晚,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晚会之后,阿尔贝蒂娜来看过我,我和公爵夫人记得一样清楚。现在即使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知道了那位使我因此而没能进他们家去的姑娘就是阿尔贝蒂娜,那末这个阿尔贝蒂娜对她和对我一样都已是无关痛痒的了。这是因为那些可怜的亡人从我们心中消失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尘埃随遇而安,继续用作掺杂成分,搀合在往日的情景中。有时,在提到一个房间、一条花径或大道的时候,尽管我们已不再爱他们,由于他们于某个时刻曾经在那个地方,为了充实那个曾为他们所占有的地方,我们不得不暗暗带到他们,即便并不悼念他们,甚至提都不提他们的名字,也不让人家加以考证(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就不去考证那晚要来的姑娘是哪一位,她一直不知道她是谁,并且也只是由于时间和情况的奇特才提到她)。这便是遗留痕迹之最后的和令人不敢想象的形式。

如果说公爵夫人给拉谢尔下的评语其本身并不高明,它们却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它们在刻度盘上也标着一个新的时刻,同拉谢尔一样,公爵夫人也没有完全忘记拉谢尔在她家度过的第一个晚会,而且,这段回忆丝毫也没有经受变动。她对我说:“我告诉您,正因为是我把她给挖掘出来,赏识她。为她捧场吹嘘,迫使一个没人了解她、没人瞧得起她的时代接受她,我才更愿意看她的演出和听大家对她的喝采声。是的,孩子,您会为此感到惊讶,可她第一次公开演出确实是在我家里呀!是的,就在所有象我这位新嫂子那样的人,”她嘲弄地指着对她奥丽阿娜来说依然是维尔迪兰夫人的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说:“就在所有象她那样自诩为先锋派的人们不屑一听她的朗诵、任凭她饿死街头的时候,我觉得她值得关注,我让人给她个演出机会,让她来我家,当着我们作为上流社会尽可能做到的一切表演,说句不该说的自负话,是我大力推荐了她,因为说到底天才不需要他人的帮助。当然,她也不需要我的帮助。”我匆匆做了个表示不同意的手势,我发现,德·盖尔芒特夫人正一心一意等待着接受与她相悖的观点:“不是吗?您认为一个天才还要三个帮?说实话您也许在理。真怪,您说的正是以前仲马跟我说的话。真要这样,那我就太得意了,当然不是在天才方面,而是在这样的一位艺术家的成名道路上,我还算起到了一点作用,哪怕是一丁点儿。”德·盖尔芒特夫人情愿放弃她那天才能自个儿脱颖而出,象脓疱自个儿会戳破的高见,因为后面的说法更令她喜欢,但是还因为一段时期以来,她接待新来的人们,感到疲倦,她询问别人,听取他们的意见以形成她自己的观点,她变得虚怀若谷。“用不着我对您说,”她继续道,“这个被称作上流社会的聪明的公众对什么都一窍不通。他们拒不承认,他们嘻嘻哈哈。我白费口舌对他们说:‘这挺怪,挺有意思,从来还没有谁做出过这样的东西。’他们不相信我,好象从来都没谁相信过我什么似的。这就象她当时表演的内容,那是梅特林克的作品,现在他的作品蜚声文坛,但在那个时代谁都不买他的帐,而我却觉得它们美不胜收。有时候我想到这些事甚至会感到诧异,一个象我这样的农家妇女,只受过外省姑娘受的教育,居然一眼就看上了这种东西。自然,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我喜欢它们,那使我感动。喏,巴赞,他绝不是个容易动情的人,他就曾经因为那些东西对我产生的影响而感到震动。他对我说过:‘我希望您别再听那些荒诞不经的玩意儿了,那东西使您不正常。’他说的是真话,因为,人们把我看成是个冷若冰霜的女人,实际上,我却极易冲动。”

这时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一名跟班跑来对拉谢尔说,拉贝玛的女儿和女婿要求同她谈谈。我们已经知道拉贝玛的女儿抵制了她丈夫想求人找拉谢尔邀请他们一次的欲望。可是,当那位应邀而来的年轻人走后,留在母亲身边的小夫妻俩那个烦恼劲儿越来越大,想到别人正在玩乐的念头折磨着他们,且简而言之,就在拉贝玛吐了几口血回房去之后,他们抓住时机急急穿上最华丽的服装,让人叫了辆车,未得到邀请就跑到德·盖尔芒特亲王府来了。拉谢尔大略料到是怎么一回事,暗地里感到得意。她用盛气凌人的口气对跟班说她正忙着呢,不能分身,让他们留个条儿,说明自己这不寻常的行动目的何在。跟班拿着张名片回来,拉贝玛的女儿在名片上草草写道,她和她丈夫抵御不住想聆听拉谢尔朗诵的愿望,请她放他们进来。拉谢尔露出了微笑,笑他们笨拙的借口和她自己的胜利。她让人去回答说,她很不安,她已经朗诵完毕。小夫妇俩在前厅伫候的时间已拖得够长了,跟班们开始对这两位吃了闭门羹的央求者公然加以嘲弄。当众受辱的羞愧感,拉谢尔在她母亲面前只是无名小辈的记忆促使拉贝玛的女儿下决心把一个本来只是受乐一乐的需要所驱使而贸然采取的行动进行到底。她让人去请求拉谢尔,即使聆听不到她的朗诵,就算请她帮个忙吧,允许自己握一握她的手。拉谢尔正在同一位意大利亲王谈话,这位亲王据说被她的万贯家财吸引住了,上流社会的某些关系对这份家产的来历总有些遮遮掩掩。她权衡形势的逆转,现在正是这逆转的形势使盛名显赫的拉贝玛的儿女拜倒在她的脚下。她轻松愉快地向大家陈述了这个变故,然后让人去叫那小夫妇俩进来,小夫妇俩求之不得,一蹴之间他们便摧垮了拉贝玛的社会地位,就象他们已经毁了她的健康那样。拉谢尔理解他们,而她那副屈尊俯就的友好态度将为她带来比她拒不接见更好的名声,人们会更加觉得她善良,更加觉得小夫妇俩的卑微。所以她张开双臂热情地接待他们,摆出名望显赫而又能平易近人的保护人的姿态:“可我深信不疑,这是件乐事。亲王夫人一定会很高兴的。”在这个剧场里,大家认为邀不邀请什么人是由她决定的,拉谢尔不知道人家怎么认为,她也许怕拒不让拉贝玛的孩子们进来会引起人们的怀疑,倒不是怀疑她的心地善良,善不善良对他们是一码事,而是怀疑她的影响力。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本能地走开了,因为,一个人随着他越来越暴露出对上流社会的追逐,他在公爵夫人心目中的地位也便越来越低落。此时此刻在她心中只剩下她对拉谢尔的善良的尊敬,而如果有谁前来给她介绍拉贝玛的孩子,她会扭身不理睬他们。此时的拉谢尔却已经在动脑筋组织妙语佳句,明天,在后台,她要用这话镇一镇拉贝玛:“我心里难受和不安,让您女儿在前厅等候接见。我要是早弄懂她的来意就好了!她一叠叠给我送名片。”能象这样给拉贝玛一次打击,他得意极了。可如果她知道这一击会要了拉贝玛的命,也许她会作些让步。人们喜欢害人但也不可致受害者于死地,免得使自己反而陷入错误的的泥淖。其实,错又在哪儿呢?几天后,她会笑着说:“这确是有些过份了,我原是想对她的儿女好一些,比她从前一贯对我的态度好一些,就差那么一点儿别人便会责备是我杀害了她。我请公爵夫人为我作证。”演员们的卑劣情感和舞台生涯的矫揉造作似乎全都传到了他们儿女的身上,顽强地进行的工作都不能象对他们的母亲那样给他们造成偏移;著名悲剧坤伶们往往丧生于周围勾结一气的家庭阴谋,成为萧墙之祸的牺牲品,就象在她们参演的戏剧中经历过如许次的结局那样。

其实,公爵夫人的生活仍不失为十分不幸,其中有一条理由,而这条理由的后果是,它从另一方面同时也在降低德·盖尔芒特公爵经常出入的那个社交圈的等级。早已过了耄耋之年而太平下来的德·盖尔芒特先生,尽管身子骨还健壮,已不再欺骗德·盖尔芒特夫人,却钟情于德·福什维尔夫人,这层关系是怎么开的头,谁也不知道①。然而这种关系的发展却使老头儿在这最后一次恋情中模仿他前几次爱恋的方式,把他的情妇软禁起来,竟至,如果说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曾带着巨大的变异重复了斯万对奥黛特的爱的话,那么,盖尔芒特先生的恋情则令人联想到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恋情。她得同他一起用午餐、用晚餐,他老呆在她家。她以此而在朋友们面前自炫,没有她,他们永远也休想与德·盖尔芒特公爵来往,他们上这里来就是盼着结识公爵,这有点象人们到一个轻佻女人家去,就是为了认识她的情人、某位君王那样。当然,德·福什维尔夫人早就是上流社会妇女了。然而,迟暮之年重又得到一位如此不可一世的老情人、在她家毕竟算得上一位要人的供养后,她自贬自弃,一心只追求能讨他喜欢的晨衣,给他弄他爱吃的菜肴,奉承她的朋友们,说她对公爵提到过他们,就象她对我外叔祖父说她向大公提到过他,大公给他送来了卷烟。一句话,她不顾自己在上流社会已获得的地位,希望借助新境遇的力量,恢复我童年时代看到过的一身玫瑰红服饰夫人的面貌。当然我外叔祖父阿道夫多年前就已作古。但是,在我们周围,新人取代故人能阻止我们重新开始同样的生活吗?这种新境遇,她之所以能够容受,恐怕是出于贪婪,还因为当她还有一个女儿待在闺中的时候,她曾深受上流社会的欢迎,一旦希尔贝特嫁给了圣卢,人们便把她给冷落了,她感到,愿为她赴汤蹈火的德·盖尔芒特公爵也许能给她吸引来一批公爵夫人,她们会乐于作弄作弄她们的朋友奥丽阿娜。最后或许还出于对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不满,赌气要与之比个高低,女性情敌的感觉使她因为占了上风而高兴②。圣卢至死不渝,带着妻子上她家去。他们俩不同时都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奥黛特的继承人吗?况且,希尔贝特还是公爵的主要继承人。其实,连十分疙瘩的侄辈古弗瓦西埃们,德·马桑塔夫人,德·特拉尼亚公主也都抱着继承遗产的希望上那儿去,也不顾这样做可能给德·盖尔芒特夫人带来痛苦,使奥黛特出于蔑视而说他们的坏话。老盖尔芒特公爵不再出门,因为他白天黑夜都同她厮守在一起。然而,今天,为了看看拉谢尔,他来了一会儿,虽说他讨厌遇上他妻子。我没有见到他,要不是别人明确地把他指给我看,我恐怕都认不出他来了。他形容枯槁,只剩一把老骨头,甚至比枯骨还枯,这浪漫美好的事,竟似屹立在暴风雨中的一堵峭壁悬岩。他那张石崖般风化破碎的脸经受着从四面八方向它扑来的痛苦、忍受痛苦的愤怒和死神前哨浪涛的拍打,却依然保存着我素来欣赏的风格和棱角,它遭受侵蚀;象古代的雕塑头象破损不堪,但有它装饰我们的工作室那就太幸福了。它仿佛只属于一个比过去还古老的时代,这不仅是因为它的表现方式显得生硬和十分疲劳,不如从前引人瞩目。而且由于疾病,一种不自觉的、无意识的表情,向死亡搏击、抗争、艰于生存的表情取代了往日细腻、活泼的神采。完全失去弹性的血管使从前容光焕发的脸庞变得棱角分明地冷峻。公爵还没有觉察到,他暴露在外的颈背、面颊、额头的样子,在惨烈的狂风中摇摇欲坠的生命仿佛不得不下死劲拚命抓住每分每秒,已经不再浓密漂亮的头发落下几绺卷曲的银丝,用它们白色的末梢拂打着他脸部消蚀的骨突。而且,我发现,就象那唯有风暴欲来、一切都将沉没时才反射在迄至此时一直是另一种颜色的岩石上的奇特和无与伦比的光泽那样,呆板、憔悴的脸颊上的铅灰色,如白沫般卷起的发绺的灰白色,残存在混浊不清的眼睛里的微弱光芒,这些色泽不是不现实,相反却是太现实了,只是它们离奇古怪,是取自人生晚途的调色板和死亡临界的回光的色泽,无法模拟地带着一片片具有预言性的可怕的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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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从德·福什维尔夫人现时的年龄来考虑,这种关系仿佛是异乎寻常的。然而,也许她从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开始了交际花生活。再说,有的女人每隔十年换一副新面貌出现,拥有新的恋情,别人有时还以为她早已人老珠黄,致令一位因为她而被丈夫抛奔的少妇感到望尘莫及。——作者注。

②与德·福什维尔夫人的这种关系虽说无非是他以往各次关系的翻版,却使德·盖尔芒特公爵最近第二次失去荣升赛马俱乐部主席的机会和美术学院自由院士的席位,就象德·夏吕斯先生,他与絮比安在生活上公开结合使他错过了出任联合会和老巴黎之友协会主席的机会,喜好不同的哥俩就这样因为同样的怠惰,同样的缺乏意志力,最终失去人望。这种缺乏意志力在乃祖、法兰西学士院院士德·盖尔芒特公爵身上也显而易见,但讨人喜欢,而在两个孙儿身上却使一种合情合理的喜好和另一种被视作不合情理的喜好成了把他们撇出社交界的理由。——作者注。

公爵只呆了一会儿,但已足以使我明白,一心与比较年轻的求爱者们周旋的奥黛特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然而,奇怪的是,过去当他摆出戏文中国王的架子时,那模样儿几乎滑稽可笑,而现在他真的变得十分威严,有点象他的兄弟,迟暮之年在使他摆脱开种种俗务的同时也使他们变得相象了。并且,过去,尽管是以另一种方式,象他兄弟一样目无下尘的他,现在也一样变得几乎是低声下气,尽管还是以另一种方式。由于他没有遭受到象他兄弟那样的失势,他只好象一个健忘的病人那样礼多不怪地向他以往厌恶的人们躬身致敬。但他已衰老透了,当他想走出房门下楼梯出去的时候,这种人类最可悲状的衰老,把人们象希腊悲剧中的国王那样从他们的顶峰抛将下去的衰老迫使他在这条耶稣受难路上,象遭到危险威胁的残废人的生活那样在艰难的命途上停下,拭擦汗涔涔的前额探索着、用目光搜寻着脚下时隐时现的踏步,这时,由于步履恍惚、目光迷糊,他真需要有个支撑,这种需要使他不自觉地、怯生生地露出柔意恳求旁人扶他一把的神色,衰老使他变得更有求于人,哀怜多于威严。

·盖尔芒特公爵少不了奥黛特,他在她家里时总坐在同一张软靠椅上,衰老和痛风使他起身艰难。公爵听由她接待朋友,朋友们很高兴能够被介绍给公爵,请他讲话,听他讲从前的社交界,讲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讲德·夏特勒公爵。

就这样,在圣日耳曼区,德·盖尔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德·夏吕斯男爵貌似攻不破的地位早已失去了它们的不可侵犯性,就象在这个世界上,由于我们没有想到的某种内涵原因的作用万物都在变化一样,这种内涵原因在德·夏吕斯先生身上是使他甘受维尔迪兰家驱使的对德·夏尔丽的爱情,继而是衰弱;在德·盖尔芒特夫人身上是她对新鲜事物和艺术的偏好;在德·盖尔芒特先生身上是一次排他的恋情,象他在这一辈子中已经经历过的那几次一样,只是由于年龄的劣势他变得更加专横,公爵夫人风格严谨的沙龙对他的风流韵事已不再讳言,也不再进行社交上的赎救,公爵已不大在那里露面,那个沙龙的活动也已不多。这个世界上的事物便如此改头换面。权势的中心、产业的记载册以及社会地位的宪章,所有仿佛已成定论的东西也都在如此不间断地更动,只有用过来人的目光才能静观这即在他以为最不可能的地方发生的最为彻底的变化。

有时,面对着斯万收集起来的那些古画,在用这位如此“王政复辟式”的公爵和那位这般“第二帝国味”的交际花的肖象,把这一景观陈旧过时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的以“收藏家”的方式布置安排的古画下,玫瑰夫人穿着公爵喜爱的晨衣叽哩喳啦打断他的讲话,他会倏然顿住,用恶狠狠的目光盯住她。也许,他发现她与公爵夫人一样,有时也会放一通厥词。或者,老年人的幻觉使他误以为这是这德·盖尔芒特夫人一句不合时宜的俏皮话打断了他,以为自己是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府,就象那些用链子锁住的猛兽,一时间想象自己还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非洲沙漠。并且还突然昂起脑袋,从一双又小又圆的昏黄的眼里射出那种猛兽眼里的精光,他用这种目光盯着她,有时在德·盖尔芒特夫人那里,当公爵夫人话说多了的时候,我就看到过这种使我不寒而栗的目光。就这样,公爵凝视片刻放肆的玫瑰夫人。然而这一位也不甘示弱,目光与他对峙着。过了对旁观者来说仿佛已有很久的一会儿,被驯服的老狮子记起了自己不是在公爵府邸,不是自由自在地在那个大门口平台铺有擦鞋垫的撒哈拉大沙漠,而是在德·福什维尔夫人家,在植物园的樊笼里。他缩起脑袋,那一头垂落的鬣毛还很浓密,但很难看出它们是金色还是银色,然后继续他的叙述。他似乎没有听懂德·福什维尔夫人想说什么,况且她的话也没有多大的意思。他允许她请几位朋友与他共进晚餐。但出于从过去几次爱情留下的某种怪癖,他要求那些客人早早告辞回家,好让他最后一个向奥黛特作别。奥黛特并不因这种怪癖感到惊讶。她早就习以为常,斯万也是这么做的,然而这种怪癖却触动了我的心弦,它使我想起了与阿尔贝蒂娜在一起的日子。公爵一走,她便又和另一些人聚在一起,这就不消说的了。可公爵没有料到,或者宁肯做出对此毫无察觉的样子,老人们视力减退,耳朵也失聪了,洞察力越来越差,疲劳就会使他们丧失警惕。朱庇特上了年纪都不可避免地会变成莫里哀笔下的人物,甚至不是作为阿尔克墨涅的奥林匹斯山的情人,而是滑稽可笑的谢龙特。况且奥黛特欺骗德·盖尔芒特先生,她也照料他,既不妩媚,也不高贵。她扮演什么角色都不过尔尔。倒不是因为生活难得分派给她美好的角色,而是因为她不会演。

实际上,每次当我想见见她的时候,结果总是见不到她,因为德·盖尔芒特先生竭力把养生之道必须做到的和他出于嫉妒产生的苛求混为一谈,只让她参加白天举行的欢庆聚会,而且还不得是舞会。她曾向我承认这种不得不为之的遁世匿迹,所以这么坦率,理由不一而足。最主要的是她把我看成著名作家,尽管我只写了几篇文章,发表了一些论著。她甚至还由此回忆起当初我为了一睹她的芳姿而到槐树路去等候她路过、后来又登门求见的往事,天真地说道:“啊!我要是早料到这人有朝一日将成为大作家该多好!”由于她听说作家喜欢找女人收集素材,喜欢听她们讲述恋爱故事,为了逗起我的兴趣,她现在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重又变成了普通的交际花。她对我讲述着:“喏,有一次,有个男人迷上了我,我也疯狂地爱着他。我们过着妙不可言的生活。他要到美洲去作一次旅行,我得跟着一块儿去。动身的前一天,我觉得一场不可能永远保持这么炽烈的爱最好也不要任它减温。我们一起度过最后的夜晚,他还确信我会跟他走。那是个消魂的夜晚,我在他身边得到无限的欢乐,也因为感到我不会再见到他了而绝望。那天早上,我还去把我的票给一位不认识的旅客。他希望至少也应是从我手里把这张票买下来。我回答他说:‘不,您把票拿去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不想要票钱。’”接着是另一个故事:“有一天,我在香榭丽舍,德·布雷奥代先生愣愣地盯着我看,在这以前我只见到过他一次。我站住,责问他怎么敢这样瞅我。他回答我说:‘我瞅您,因为您戴了顶可笑的帽子。’他说的是老实话。那是顶有蝴蝶花的小帽子,那个年代流行的式样难看得要死,可我还是勃然大怒,我对他说:‘我不许您象这样跟我说话。’天下起雨来了。我对他说:‘我绝不原谅您,除非您有车。’‘嗳,我正好有辆车呢,我送您回府上吧!’‘不,您的车我要了,您我可不要。’我上了车,他就在雨中行走。可是晚上他到我家里来了。我们有过两年疯狂的爱情生活。您哪天上我那儿去喝茶,我给您讲讲认识德·福什维尔先生的经过,”她神色抑郁地说:“我这一辈子过着幽居隐修的生活,因为我深爱的那些男人全都对我疑虑重重。我这不是说德· 福什维尔先生,这个人说穿了挺平庸,我真正心爱的从来就只能是些饱学之士。可您知道,斯万先生就同这位可怜的公爵一样多疑多忌。为了这一位,我把什么都丢开了,因为我知道他在自己家里不幸福。我也这样为斯万先生做了,那是因为我对他一片痴情,我觉得,为一个爱我们的人,为了使他高兴,或者仅仅是为了免除他的忧虑,我们完全可以牺牲跳舞、社交界和其它的一切。可怜的夏尔,他那么聪明,那么迷人,正是我喜爱的那类人。”这也许是真的。曾经有过一段时期斯万挺讨她的喜欢,然而恰恰也是在这段时期,她却不是斯万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人。说实在的,即使在后来她也一直不是“他的类型”。但在那时,他却曾那么深沉、那么痛识到在男子的生活中,“不是他们的类型”的那种女人给造成的痛苦所占的比重是何等地大。这是由好些原由造成的。首先,因为她们不属“您的类型”,您先是听任人爱而自己并不爱,从而您也听任人家按您的生活方式养成某种习惯,这在一个属于“我们的类型”的女人身上是不会发生的,后面这种女人感到自己为人所欲得时,让人去求去争,只应允寥寥几次的约会,她不会在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每时每刻中安营扎寨,到后来,如果产生了爱情,而她却因为一次不和、一次旅行而杳无音讯,她会给我们留下无限的思念,她扯断的联系不是一种,而是千种。其次,那种习惯是感情上的,因为在它的基础部分并没有强烈的肉体欲求,而倘若产生了爱情,则大脑的工作要多得多,因为它是一部小说而不是一种需要。我们并不警惕不属于“我们的类型”的女人,我们随她们去爱着我们,但如果后来我们爱上了她们,我们会比别人多一百倍地去爱她们,既使在她们身上得不到欲望满足后的称心如意。基于这些和其它种种理由,与不是“我们的类型”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会感到十分抑郁,这种情况并不起因于命运的那番嘲弄,即以我们最不情愿的方式给予我们的幸福以客观的实在性。一个属于“我们的类型”的女人很少带有危险性,由于她不想要我们,一旦使我们满意,旋即离我们而去,并不在我们的生活中伫留。爱情中危险的和繁衍痛苦的不是女人本身,而是她每日不断的到场,她每时每刻都要表现出来的好奇。她不是女人,她是习惯。

我不该怯懦地说她为人厚道、品格高尚,其实我十分清楚这是假话,知道在她的直率中夹带着谎言。随着她给我讲述一桩桩的艳史奇遇,我惴惴不安地想象着斯万不知道的这一切,这些事会使他痛苦到什么程度,因为他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全都系在这个女人身上了,还因为他仅仅只是依据她看一个讨她喜欢的陌生男人或女人的目光便断定可以对她放心。其实,她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向我提供她以为的小说题材。她弄错了,倒不是因为她没有为我的想象随时提供大量的储备源,而是因为她不是以一种不自觉得多的方式,通过来自我本身的行为,不为她所知地从中引出她的生活法则的行为,来为我提供素材的。

·盖尔芒特先生把他的雷霆之火统统保留下来,用来对付公爵夫人,德·福什维尔夫人也不错过时机,把德·盖尔芒特先生愤怒的矛头引到公爵夫人的随意来往上去。所以,公爵夫人挺背时。有一次,我同德·夏吕斯先生谈到过这种看法。其实,德·夏吕斯先生断言说,开始的时候错并不在他兄弟方面,公爵夫人纯洁无瑕的说法实际上是由巧妙的人来说,德·盖尔芒特夫人完全是另外一种女人,她在大家心目中是无可指摘的。在这两种看法中,我无法确定哪一种更切合实际,切合那种往往为四分之三的人所不了解的实际。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在贡布雷教堂中殿;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某种左右顾盼的蓝色的目光,可是这并不能说明这两种看法中有哪一种是错的,两种看法全都能给它以不同的和说得过去的含义。幼稚的我还曾有一时想入非非,以为那是向我投来的爱的目光。从那以后我懂了,一位郡主就象教堂的彩画玻璃,看她臣仆时用的目光只能是宽厚仁慈的。那么,是否就该认为我的前一种看法是对的呢?是不是就该认为,后来,如果说公爵夫人从来不同我谈论爱情问题,那是因为她怕影响自己的名声,因为我不只是她在贡布雷的圣希勒里邂逅相遇的陌生孩子,更是她姨母和外甥的朋友呢?

公爵夫人可能有一时感到高兴,因为自己的往昔有我参与而变得更加厚实可靠。然而当我向她提出几个关系到德·布雷奥代先生的土财主味的问题时,她重又捡起她社交妇女的观点,即傲视世俗的观点,那时候,我还不大能把德·布雷奥代先生与德·萨冈先生或德·盖尔芒特先生区别开来。公爵夫人一边和我讲话,一边陪我参观府邸。我们在几间较小的客厅里见到三五成群的知己密友,他们宁肯离群独处、听听音乐。在一间拿破仑时代式样的小客厅里,一张长沙发上坐着几位难得见到的穿黑礼服的来宾,成直线还摆着一张长椅,椅子内曲象只摇篮,上面躺着一位少妇,长椅旁一面活动穿衣镜,由密涅瓦托着。这位少妇连公爵夫人进去都没能让她改变一下慵懒的身姿,她那拿破仑时代式样的珠光缎长裙鲜艳之极,使一品红吊钟海棠都黯然失色,服色的鲜艳与身姿的慵懒恰成对照。珠光缎上一些徽号和花纹的痕迹印得深深的,它们压在衣服上的时间似乎已有很久。她朝公爵夫人略微点了点那一头棕发的娟秀的脸,算是打了招呼。她为了能更加聚精会神地听音乐,尽管是在大白天,却让人拉上落地窗帘,人们只好点起三脚架上的油灯,免得走路扭伤了脚,油灯散发出微弱的红光。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回答我的询问说她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于是我又想知道她与我认识的老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是什么关系。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少妇是老夫人的侄孙的妻子,她想到这位侄孙媳出身于拉罗什富科家显得心里不痛快,但她否认自己认识圣德费尔特一家。我提到她这位洛姆亲王夫人与斯万重逢那晚的情况(说实在,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来的)。德·盖尔芒特夫人肯定说她绝对没有参加那次晚会,公爵夫人历来爱撒点谎,现在更变本加厉。对她说来,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是她希望否认的一个沙龙,况且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个沙龙的地位下降颇多。我并不坚持。“不,您可能已经在我家见到过他了,因为他有才气,她是您说的那个女人的丈夫,我跟他并没有联系。”

“可她并没有丈夫呀。“您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们分居了,不过他比她可爱多了。”我终于弄清楚了有个身材魁悟、极其高大、极其强壮、满头白发的老人,一个我到处都见到,却一直不知道他姓甚名谁的老人,他就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的丈夫。他去年已经作古。至于这位侄孙媳,我不知道她是否由于有胃病、神经系统疾病、静脉炎,不久将要生产、最近刚坐的褥还是流了产的原因,使她躺着听音乐,见谁都不挪动一下娇躯。最有可能的是,她为自己这一身漂亮的红色绸缎感到骄傲,希望在长椅上造成雷加米埃①式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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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又译作勒甘美夫人,传有她的肖象,法兰哥斯·车拿所作。她是斯达尔夫人和夏多布里昂的好友,于王政复辟时期主持过这一著名沙龙。

她并不意识到,她给了我重新评说圣德费尔特这个姓氏的开端,经过了如此长远的间隔,她标志出时间的距离和连续性。在她轻轻摇动的这只吊篮里的是时间,里面绽放着圣德费尔特这个姓氏和以红色吊钟海棠体现的拿破仑时代的风格。德·盖尔芒特夫人声称她对这种拿破仑时代的风格素来感到腻味。也就是说,她现在仍然嫌恶它,这倒是真的,因为,或迟或早,她总在赶时髦。在谈到大卫①的时候,她知道得不多,问题没有复杂化,她还很年轻的时候曾认为安格尔先生②是搞公式化创作中最令人讨厌的,接着他一下子又成为最有情趣的新艺术大师了,直到使她憎恶起德拉克洛瓦③来。从崇拜到斥责,中间经过哪些阶段并不重要,既然这里有艺术评论家在上层妇女们的谈话前十年就已反映出来的审美兴味的细微区别。批评过第一帝国时代的风格后,她表示抱歉,对我讲象圣德费尔特家族那样微不足道的人物和象布雷奥代的乡土气那样无聊的玩意,她也远没想到我为什么对此感兴趣,就象德·圣德费尔特——拉罗什富科夫人想使她的胃舒服些或想追求安格尔效果的时候,远没臆测到她的姓氏,她夫家的姓氏,不是她娘家那个更有名望的姓氏使我心醉神迷,而且在这充满象征的房间里,我把她的职司看成为抚慰时光。

“可我怎么能对您说这种蠢话呢?这怎么可能引起您的兴趣呢?”公爵夫人囔囔道。她压低嗓门说出这句话,谁也不可能听清她说些什么。然而,有个年轻人(他后来因为他的姓氏引起了我的兴趣,一个我以往比对圣德费尔特还要熟悉的姓氏)怒容满面地站起身来,走到远一些的地方去,以便能集中注意力听音乐。因为此时正在演奏《致克鲁采奏鸣曲》④,只是他搞错了节目,以为那是拉威尔⑤的作品,听人说美得象巴勒斯特里纳⑥的东西,但却十分难懂。在改变位置的紧急行动中,由于光线太暗,他撞在一张迭迭橱式写字台上,这自然又引得许多人转过脸来,这个如此简单的回眸动作稍稍中断了对他们说来是“虔诚恭谨地”聆听《致克鲁采奏鸣曲》的折磨。而我和德·盖尔芒特夫人则是这场小动乱的罪魁,我们急忙改换门庭。“是的,这些无赖怎么可能引起您这样的贤士的兴趣呢?就象刚才,我看到您与希尔贝特··圣卢交谈。这与您的身份不相称。对我说来那女人就是个无耻之徒,连女人都不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没见到过比她更虚情假意、更俗不可耐的了(因为即使在她捍卫理智的时候,公爵夫人也都搀杂着贵族的偏见)。况且,您该不该到这里这样的家庭里来呢?今天我还能理解,因为有拉谢尔的朗诵,您可能对这个感兴趣。可是朗诵得再好也不能朗诵给这群人听。我将单独请您来和她共进午餐。让您看清她是怎样一个人。她可胜过这里所有的人一百倍。午餐过后,她将给您朗诵魏尔仑⑦的诗作,然后您告诉我您对她的看法⑧。可在这里,这样的大场面里……不,您到这种地方来叫我心里不好受。除非您带有研究的目的……”她露出怀疑的神色猜测说。她不敢作过多的冒险,因为她并不很确切地知道自己暗示的这种不大可能的行动有些什么样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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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大卫(1748——1825),法国画家,新古典主义领袖,曾获罗马奖。从1785年至去世主持法国画坛,作品有《马拉之死》和大量肖象画等。

②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大卫的学生,后成为古典画派的领袖,作有不少肖象画。

③德拉克洛瓦(1798——1863),法国画家,浪漫主义画派领袖,以善于运用色彩著称。

④这首奏鸣曲是贝多芬写给法国小提琴演奏家和作曲家克鲁采(1766——1831)的。

⑤拉威尔(1875——1937)法国作曲家。

⑥巴勒斯特里纳(1525——1594),意大利作曲家,复调音乐大师之一。

⑦魏尔仑(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歌大师,作品有强烈的音乐感。

⑧她特别向我吹嘘了一番午餐后的活动,每天都有某某和某某参加。因为,最终她也形成了从前被她嗤之以鼻的“沙龙”妇女们的观念(尽管她今天否认这一点),认为巨大的优势、胜者的标志便是“所有的男子”全都在她们家,我如果告诉她说某一位“沙龙”贵妇在世的时候没说德·霍朗德夫人一句好话,公爵夫人会对我的天真无知哈哈大笑说:“那当然,所有的男人全都到那一位家里去了,她竭力设法要把他们吸引过来呢。”——作者注。

“您不认为,”我对公爵夫人说,“圣卢夫人象刚才那样听她丈夫的旧情人表演味道不好受吗?”我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脸上泛起一道斜杠,它借助推理联结起她刚才听到的话和一些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想法。没有表达出来的推理,是的,可也并不是所有我们说出来的疑难问题都能得到口头或文字上的答复的。只有笨伯才一连十来次劳而无功地请求给予他们不该写的、不合时宜的信一个答复。因为对诸如此类的信函从来就只能用行动回答,您认为没有准时给您回信的女士在碰到您的时候,她不是直呼您的名字,而是称您先生。我影射圣卢和拉谢尔的暧昧关系的问题还没严重到这个程度,它只能使德·盖尔芒特夫人感到刹那间的不快,提醒她我曾经是罗贝的朋友,在公爵夫人家的晚会给拉谢尔带来失望一事上,我也许还算得上是他的密友。然而公爵夫人没有继续往下想,脸上那一抹乌云消散了,她回答我关于圣卢夫人的问题说:“我告诉您,我认为,正是由于希尔贝特从来没爱过她丈夫,所以她对此并不在乎。这一劣迹不值得大惊小怪。她爱地位,想要那个姓氏,愿意当我的外甥媳妇,脱离她的泥淖,此后,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回到她来的地方去了。我跟您说,就为了可怜的罗贝尔,这事儿曾使我挺不好受,因为他白白地为此丢了远大前程,对此,对许多事他看得很清楚。我不该说这事,因为她不管怎样毕竟是我外甥媳妇,我也没有确凿证据,能证明她欺骗了他,可不愉快的事情确有一大堆。我跟您说,一点不假,我知道这件事,罗贝尔曾想找梅塞格利丝的一名军官决斗。罗贝正是为了这一切才应募入伍的,战争对他说来就象是摆脱家庭痛苦的手段。您如果想了解我的看法,那就是他不是被杀的,她是自己去找死的。她一点也没露出伤心的样子,甚至,使我惊讶的是她那罕见的厚颜无耻,她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真叫我难受,因为我很爱可怜的罗贝。您因此也许会感到惊奇,因为大家不了解我,可我有时确实还想到他,我谁都没忘记。他从来就啥都不告诉我,可他心里知道我全都料到了。可不是,她哪怕还稍微有一点儿爱她男人的心,能这么若无其事地同他疯狂地爱过那么多年的女人呆在同一个沙龙里吗?何止多年,竟可以说是至死不渝,因为我敢肯定他一直没有中止过他的爱,即使在战火中。她该扑上去扼住她的脖子才是!”公爵夫人嚷嚷道,她忘了正是自己让人家请来了拉谢尔,给了她认为如果希尔贝特曾经爱过罗贝的话,不可避免地就会出现的场面以可能性,她的行为正可能是残酷的。“不,”她下结论说,“您瞧见了,这是头猪!”这种话居然出自德·盖尔芒特夫人之口是因为她已经从与人为善的盖尔芒特家族这个阶层滑落到女伶社会,还因为她把这看作她认为还充满生命力的十八世纪的风度,最后还因为她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不过这句话是在她对希尔贝特的憎恨驱使下说出来的,出于鞭笞她的需要,打不到她本人,打在她的模拟象上。同时,公爵夫人还想藉此解释她在社交界、在家族中对希尔贝特,或不如说反对希尔贝特的行为,甚至她对利益和对罗贝尔继承的态度。

然而,犹如我们所作的判断有时会因为不了解和不可能料及而得到表面上的证明,希尔贝特,她无疑有些象她母亲直系尊亲属(当我请求她帮我介绍几位小姑娘的时候,我不知不觉中所指望的正是这种品性上的随和),经过一番思考,大概是为了不至让肥水流出家门,为我所作的请求找到比我能设想到的都要大胆的解决办法,她对我说:“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去把我女儿给您找来,把她介绍给您。她就在那儿,正和小莫特马尔和一些没啥意思的小家伙们聊天。我敢肯定她会成为您的可爱的朋友。”我问她,罗贝尔对自己有了女儿是不是高兴。“啊!他可为这个女儿感到得意呢。不过当然,”希尔贝特天真地说,“我还是认为,要按他的心思,他更愿有个男孩。”这位姑娘,她的门第和财产使她母亲能够指望她嫁给一位王太子,为斯万夫妇双方的家族荣宗耀祖,可她后来却选择了一位默默无闻的文人做她的夫君,因为她丝毫没有好出风头之心,从而使她出身的这个家族降落到更低的地位上,这时再想让一代代的新人相信这对默默无闻的夫妇俩的父母曾地位显赫就更难于上青天了。斯万和奥黛特··克雷西的姓哪怕奇迹般地复苏也只能使人家告诉你说你弄错了,说他们作为家族并没有什么超凡出众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