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大考,艾晚的语文得九十二分,算术得九十六分。问问旁边的米爽,语文只有八十九分。艾晚走在校园里有点扬眉吐气的样子,心里觉得成绩还不错。

过了一天,卞老师在黑板前面贴出全班同学的分数排名,艾晚的心又凉了,因为她的名次才勉强进到了前二十。就说算术吧,班上得一百分的总共有七个人,得九十九分的有六个人。一分之差,就是“名落孙山”啊。

卞老师在总结考试情况的时候说,凡是算术九十五分以下、语文九十分以下者,都应该视为不及格。为什么这么说呢?你们现在才上二年级,一个人的学习成绩是会随着年级增高而递减的,二年级九十五分,六年级就只有八十分,上了初中勉强能到七十分,高中剩多少分?算得出来吧?现在全国上下都在搞“四个现代化”,工人农民不吃香了,大学生才吃香,考不上大学,你们统统都是报废品。

艾晚听卞老师说这番话,心里一点不亲切,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一拱一拱的,要想冒出来。是什么东西呢?她又不十分明确。再说了,就是明确,她也不敢让它从肚子里往外蹦。她不是姐姐艾早,顶撞老师的事情,借她个胆儿也不敢。

卞老师四十出头,有一对双胞胎,夏天双双考上了扬州师范学院,一个学物理,一个学化学。半年中卞老师的脸色一直很光鲜,走路的步子都比从前豪放了许多。她在班上开口闭口就是抓学习,考大学,当科学家,什么什么的,把班里一半以上的同学说得灰溜溜的。

卞老师从一年级开始教艾晚这个班,跟班要跟到四年级。刚进学校时艾晚不识字,听人喊“卞老师”,不知道“卞”字怎么写,一下子想到了大便小便的“便”,心里特别奇怪,怎么会有人姓这个脏脏的姓呢?糊里糊涂整一年,二年级时认识的字多了,才知道这个“卞”不是那个“便”,心里就羞愧,对不起卞老师似的。

卞老师到艾晚家里感慨,说艾晚的成绩太平庸,比不上姐姐艾早和哥哥艾好,艾晚一点不生气。她也从来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一定要赶超艾早艾好,为艾家门里再放一个卫星。

从这个角度想,妈妈忽略艾晚,对她的态度不咸不淡,也是有一点缘由的。平庸的孩子永远都是妈妈身上的一颗痣,只要不疼不痒,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艾早不怎么用功,元旦总复习的时候还骑车摔破了脚踝,一连几天瘸着脚上学校,几门主课考下来,稳稳当当地坐在班里前十把交椅上。艾早自己对成绩不在乎,嘻嘻哈哈,疯疯颠颠,整个的没心没肺。问她想考哪个大学?学什么专业?她翻翻眼睛回你一句话:随便。妈妈咬牙切齿说:“你能不能正经点儿啊?随便是个什么东西啊?”艾早嘻笑着答:“随便嘛,就是最好什么都不考。”真能把妈妈气得昏过去。

话说回来,妈妈对艾早的唠叨实际上是表面文章,好像做妈妈的不说几句废话就不算尽责任,内心深处,妈妈对艾早很放心,从小学到高中,关键时候艾早没有失过手。这孩子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她永远都不想做最好,可是也永远不可能落到最末。

比较起来,男孩子艾好依然是家里的骄傲,十三岁的小孩,跳级读高一,功课上从文到理,门门都考了第一。只有一点遗憾,艾好在班上又没有评到“三好生”。老师给他的评语是:希望团结同学,关心集体,加强体育锻炼,积极要求进步。

妈妈在教育局工作了很多年,对老师写出来的评语要怎么看,她比谁都清楚。老师写“希望”怎么样怎么样,真实的意思就是你没有做到这样,这是你的缺点。

妈妈气哼哼地说:“艾好才多大?又要学习好,又要思想好,他顾得过来吗?”

连艾晚都看出来妈妈在护短。当着子女的面批驳老师的评语,有头脑的家长都不会这么做。在艾好的问题上,妈妈是个没有理智的人。

寒假开始时,卞老师让班上的同学自动结成“互帮互学”小组,一块儿写作业,彼此能有个监督,谨防过年过得大家忘乎所以。

艾晚和米爽自然是一组。罗欢庆的家离艾晚家住得近,提出来要参加她们这个组,艾晚向来好说话,没有理由不答应。商量学习地点时,米爽和罗欢庆同时把手指向了艾晚。艾晚心里很清楚,不是因为她家里地方大,更不是她妈妈比别家妈妈和霭可亲,是她有一个叫艾好的聪明又和气的哥哥,在大家作业写不出来时,只管找艾好,百分之百能问出正确答案来。

这样,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是小组的学习时间,米爽和罗欢庆带着作业本到艾晚家里。如果碰巧艾早不在,三个人就大咧咧地盘据了堂屋里的吃饭桌,各占一面,埋头写字。碰上艾早在家,饭桌是艾早的地盘,她的语文数学物理英语几本大书一摊开,桌上再没有别人的插针之地,三个小孩子只能识相地躲到厨房里,每人趴着一张方凳子,缩手缩脚地把作业写完。

罗欢庆问艾晚:“你们家里是不是你姐姐最大?”

艾晚慢条斯理地答:“也不是啊,我有爸爸妈妈呀。”

其实罗欢庆说的这个“大”,不是年龄大小的大,艾晚不是不明白,她不肯让罗欢庆看低了自己罢了。

艾好不写作业。这是他的专利,老师特许他可以把写作业的时间节省出来用在看书上。艾好看书像吃书,逮着什么吞进去什么,哲学、古文、天文学、植物学、中医学……来者不拒,统统地收纳。有时候手里的书断了档,无事可干,他也会凑过来跟三个小孩子玩一会儿。他跟他们玩“成语接龙”,三个人玩不过他一个。但是如果玩“斗鸡”,玩踢毽子和跳格子,他又成了他们的手下败将,无一胜绩。

艾好擅长心算,三个小孩子吭哧吭哧地做多位数的乘除法,草稿上的竖式写出半尺长,拿去问艾好算得对不对?艾好眼睛一瞥,马上就能告诉他们正确答案。艾晚很想学会哥哥的本领,问他心算的窍门是什么?艾好举了一个例子:44乘以65。他说,设想你的脑子里有一块黑板,黑板分为左右两个部分,左边的部分,记上44乘以60的得数;右边的部份,记上44乘以5的得数,然后把左右两部份的数字在中间相加,很容易就有答案了。

艾晚闭上眼睛,试着想像出眼面前的黑板,试着在左边的脑子和右边的脑子里记下数字,可是不等她相加,两边的数字已经混乱成一团,她记了左边顾不上右边。

艾晚沮丧地想,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当天才,艾好的脑子天生就是一个记数器,可是她不是,世上大多数的人都不是。

还在放寒假之前,爸爸想办法从福建林场搞到了半个立方米的木材指标,送给了县供销社的头儿,那人的儿子结婚,要打一套新式组合家俱。头儿还比较仗义,投桃报李,批给爸爸一台十四寸“熊猫牌”黑白电视机。电视机搬回家,恰逢美国电视连续剧《大西洋底来的人》热播,每天四点钟过后,在“儿童节目”时间里放一集。这样一来,米爽和罗欢庆写完作业后还粘在艾晚家不肯走,等着看那个神奇的人鱼模样的麦克哈里斯。

“伊丽莎白博士说,麦克的游泳速度比海豚还要快。海豚有多快?”罗欢庆没心思写作业,嘴巴里咬着笔杆,魂儿飞到了四点过后的电视节目里。

“每小时二十海里。特殊的时候能有三十海里。”艾好坐在房门口的藤椅中看书,不经意地答腔。

“海里是什么?”罗欢庆喜欢有人跟他讨论。

“航海使用的长度单位。一海里相当于一千八百五十二米。”

罗欢庆和米爽面面相觑,又把目光投向艾晚。

“你哥真厉害。”米爽小声说。

艾晚骄傲得不行:“那当然,他什么都知道!”

有一天他们看完的剧情内容是,“地下王国”的主人苏拔博士把一个控制手镯戴到了麦克手上,不料麦克接触到海水后变得力大无穷,挣脱了手镯不算,反将镯子套在苏拔博士手上,让苏拔听他指挥,自己破坏了自己的“地下王国”指挥系统。

“噢!苏拔大坏蛋死了!”罗欢庆从紧张得让他透不过气来的剧情中回过神,为麦克哈里斯欢呼。

艾好跟他们一块儿看电视,这时候不紧不慢地说:“不会死,死了故事就接不上了。”

罗欢庆红头赤脸地反驳:“不对!地下王国爆炸时,苏拔明明在里面!”

艾好懒得跟他争论,走开去看书。

第二天电视剧接着放,苏拔果然没死,最后一刻逃出劫难,开始用生物遗传工程研制凶猛的大水母,专门训练它对付麦克。

罗欢庆对自己的判断失误很羞愧,悄悄问艾晚:“你哥哥是不是有特异功能?”

“是吗?”艾晚被他说得兴奋起来,一心希望艾好是有“通灵功能”的人。三个小孩子把自己想像成侦探,分分秒秒地盯着艾好看,连他去上厕所都由罗欢庆专门跟着。观察的结果,艾好很正常,冻着了会打喷嚏,吃多了会放屁,心不在焉时走路还会绊门槛。

“怎么会的呢?”罗欢庆百思不得解。“他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

艾早也看了这部风靡年轻人的电视剧。艾早的兴趣不在剧中的科幻情节上,在剧中人物的服饰装扮上。她很迷那个扮演麦克哈里斯的美国小伙子,对艾晚称赞过无数次:“他真帅!”麦克出场时身上穿了一条时髦的窄腿喇叭裤,脸上戴一副茶色“蛤蟆镜”。艾早发了疯一样想弄到这两件东西。她偷着把自己的一条新的劳动布的裤子拿出去,请裁缝拆开,把臀围和腿根处收紧,把膝盖以下的部位接了两块裁成三角形的布。她穿着这条不伦不类的裤子,在艾晚和她的同学面前走着妖娆的模特步,不住声地问:“好看不好看?”

艾晚说好看。艾早的裤腿宽大得像扫帚,走一步,在地上“哗”地拖一下,好像地面太热了,她得用裤腿帮忙打扇子。

米爽心惊胆战地提醒她:“要是有人踩了你的裤角,你会绊跟头的!”

艾早轻蔑地撇一撇嘴:“谁会这么没眼神?”

也是啊,艾早要是穿着这条裤子摇摇曳曳走在大街上,她就是青阳城的异类,人们会退出老远地打量她,谁还能不识趣地凑过去踩一脚呢?

可是艾早终究没有把裤子穿出门,原因是妈妈拿出刀子做威胁,坚决不允许她的女儿出风头。妈妈声泪俱下地说,艾早你穿了这条裤子,你就是让人戳我的脊梁骨啊!艾早哭笑不得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呢?我是我,你是你!妈妈就拍着胸口:你是不是我女儿?你在街上作怪,人家是不是骂我没家教?妈妈最后说,你把裤子收起来,等你考上了大学,远走高飞了,你爱穿什么穿什么。艾早冷笑说,等我远走高飞,我会托人去广州,买一条真正的牛仔布的喇叭裤!

艾晚退到角落里,像看电视剧一样地看着妈妈和姐姐斗嘴。考大学,穿喇叭裤,这样的事情离她太遥远,她不必关心也不想关心。倒是她的那盆水仙花,叶子长出来很久了,怎么还看不见花骨朵儿呢?过年的时候会不会开出花来呢?

爸爸有一次借着打公家电话的机会,就这个问题请教了福建那个送他水仙球的朋友。朋友猜测是青阳的冬天太冷,室内没有暖气,温度不够。他指点说,每天给水仙球换水时,不要用凉水,兑上一点热的试一试。

爸爸转告了艾晚。艾晚问爸爸说,多烫的水算是温水?爸爸随口答,四十度吧?

可是“四十度”又是多烫呢?艾晚又去请教艾早。艾早骂她:“蠢!拿个体温计试试不就行了?”

艾晚就从妈妈的床头柜里偷了体温计,每次给水仙球换水,倒上凉的,再兑上热的,然后把体温计插进去量一遍,精确到正负不超过一度。

谨小慎微地操作着,有一天还是失了手,兑进去的热水太烫了,超过了四十五度,体温计的水银柱爆裂,闯了大祸,艾晚吓得面无人色。

妈妈破例没有骂艾晚,因为她发现艾晚承认错误时浑身都发着抖。妈妈叹口气说:“我们家的孩子性格怎么差这么大呢?你要有你姐姐一半的胆气就好了。”

关键时刻,妈妈还是怜悯她的小女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