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贡》所说的“九州”地理形势

上面所说的都是当时较为重要的交通道路,也是由当时的政治都会或经济都会辐射出来的交通道路,而且都能见诸记载,有史可征。这样一些交通道路,在当时都可以各自成为系统,构成有关的交通网,分布到许多地区。

战国时,另有一个交通道路网,和上面所说的不完全相同。

这样的交通道路网具见于《尚书·禹贡》。这是战国时魏国的人士托名大禹的著作,因而就以《禹贡》名篇。这是撰著这篇《禹贡》的人士设想在当时诸侯称雄的局面统一之后所提出的治理国家的方案。这是一个宏伟周密的方案,不与寻常相等,故托名大禹,企望能够得到实际的施行。这篇《禹贡》以地理为径,分当时天下为九州,这是撰著者理想中的政治区划。此外兼载山脉、河流、土壤、田地、物产、道路,以及各地的部落,无不详加论列。

《禹贡》所说的九州,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当时的黄河上游和现在大致相同,到今河南荥阳县以下却流向东北,入于渤海。这样就在黄河中下游地区形成东西两条河流,一为南流,一则流向东北。这东西两河之间就是冀州。以现在的地理来说,冀州相当于今山西省和河北省的西部和北部,还有太行山南的河南省一部分土地。兖州是在济、河之间。就兖州来说,黄河以北就是冀州,它是以黄河与冀州分界的。这里所说的济为济水。这是一条久已埋塞的古河道。它是由今河南荣阳县东北从黄河分出,流经今河南封丘、山东定陶、济南等县市,东北流入渤海的河流。这济、河所维的充州,相当于今河北省东南部、山东省西北部和河南省的东北部。《禹贡》说:“海岱维青州”。这是说,青州是东至海而西至泰山。也就是现在山东的东部。徐州是在海岱和淮水之间,相当于今山东省东南部和江苏省的北部。扬州则在淮海之间,就是北起淮水,东南到海滨。用现在地理来说,是江苏和安徽两省淮水以南,兼有浙江、江西两省的土地。《禹贡》以荆及衡阳维荆州。荆山在今湖北南漳县。衡山在今湖南省。这是说,荆州包括今湖北、湖南两省,由荆山之下直到衡山之南。豫州在荆河之间,主要是今河南省的大部,兼有山东省的西部和安徽省的北部。梁州在华阳、黑水之间、这是说梁州是自华山之阳起,直到黑水。黑水何在?自来都没有恰当的解释。《禹贡》梁州,曾说到“蔡蒙旅平”。这是两座山名:蔡山,据说在汉蜀郡青衣县;蒙山在唐雅州严道县。汉青衣县在今四川名山县北。唐严道县今为四川雅安县北。按照这样说法,梁州应包括今陕西南部和四川省,或者还包括四川省以南的一些地方。九州中还有一个雍州,雍州在西河、黑水之间。今陕西和山西两省的黄河,当时称为西河,则黑水当在雍州的西部。雍州西部的黑水不一定就是梁州南部的黑水,但确地也不易实指。雍州的山水有鸟鼠、三危,也有弱水、都野,皆在今甘肃省境内。雍州境内还有昆仑、析支等部落。据说,昆仑在汉临羌县西,析支在汉河关县西。汉临羌县在今青海省惶源县东南。汉河夭县在今青海省同仁县。按照这些山水部落的分布,则雍州当在今陕西省的北部和中部,甘肃省的左部和青海省的东部。

《禹贡》以冀州为中心之水陆交通网的设想

《禹贡》所提出的交通道路网,就分布在这九州之中。明确了九州的具体区划和相当于今地的具体所在,就可以进一步探索其交通道路网的分布和作用。《禹贡》的撰述者既以这篇书作为统一之后治理全国设想的蓝图,按当时情形说,是先有一个拟议中的帝都,而这样的帝都是在冀州的西南部。战国时的交通道路是以各政治都会为中心向四方伸延的,可是《禹贡》的撰述者却一反常规,交通道路网的形成并不是以帝都为中心向外伸延,而是作为各州向帝都送交贡赋的道路汇集到帝都的。据《禹贡》所载,这样的交通道路是:

冀州:夹右碣石入于河;

兖州:浮于济、漯,通于河:

青州,浮于位,通于济;

徐州:浮于淮、泗,通于河:

扬州:沿于江海,达于淮泗①;

荆州:浮于江、沱、潜、汉,逾于雒,至于南河;

豫州:浮于雒,达于河;

梁州: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

雍州:浮于积石,至于龙门西河,会于渭、汭。

这样的交通道路网和前面所论述不完全相同。这是以水上交通为主的道路网,只有在没有河流的地方,才利用一段陆路。荆州的江、沦、潜、汉都是水道,可是这些水道竟然没有一条可以直达冀州西南的帝都,因而不能不利用陆路。所说的踰于洛,就是由汉到洛没有其他水道联系,只好改就陆路了。现在看来,汉洛之间正是隔着伏牛山,是难于直达的。梁州的贡道也是如此。

在梁州境内,固然可以浮于潜,但潜、沔之间隔着巴山,就是沔、渭之间也还隔着秦岭,这就不能不一逾再逾了。

《禹贡》记载这些水道,除冀州的“夹右碣石入于河”和扬州的“沿于江海,达于淮泗”外,其余七州的贡道都用“浮”来显示其间的作用。“浮”字是什么意义?伪孔传说:“顺流曰浮”。这七州的贡道并非都是顺流而下,这样的说法显然是不符合实际的。

胡渭解释说:“当时粟米取之于甸服,无仰给四方之事,所运者唯贡物,故轻舟可载,山溪可浮,逾于洛,逾于沔”①。胡渭这样的解释是有一定的道理的。《禹贡》所说的贡道,包括当时全国的大川,兼有其他较小的水道,就无不可以通行舟楫了。甚至远至黄河上源的积石,也成了航行的起点,水上交通的发达,可谓是相当迅速和普遍的,也是少见于文字记载的。就以黄河来说,前文所举的秦、晋泛舟之役,可谓是当时一宗大事,这次所涉及的水道,黄河之外,兼有渭、汾两河,所使用的黄河水道,其实只有由汾水入河处至渭水入河处之间的一小段。所谓泛舟之役,主要是用来运输粟粮的。这和浮字的含义就不尽相同。前文还曾举出卫宣公所筑新台事。新台的修筑说明齐、卫两国间对于黄河水道的利用。战国时,赵武灵王也曾说过:“今吾国东有河、薄洛之水,与齐、中山同之,而无舟揖之用。……故寡人且聚舟揖之用,求水居之民,以守河、薄洛之水”①。薄洛之水指的是漳水。漳水出太行山后流向东北,由赵国下及中山。这是说所谓舟揖之用,乃是沿流上下的通航,并非隔岸摆渡。赵国与齐国分据黄河东西,和它与中山的关系不同。然以薄洛之水通行舟揖相例证,亦当不是隔岸的摆渡。因此可以说,黄河中下游由秦、晋之间至齐、赵之间,都应该是可以通行航运的。如果说,某些段落尚无舟揖之利,那只像赵武灵王所说,是没有尽到人为的力量的。积石远在黄河上游边辟之地,素未见诸记载。《禹贡》不仅说到导河积石,而且当地部落的贡赋,也可以浮河而下,至于帝都,这应是战国事新的发展,不尽属于子虚。

但是《禹贡》所说亦有未能使人尽信之处。《禹贡》两处提到潜水:一是荆州之潜,再一是梁州之潜。荆州之潜早已湮没,或谓在今湖北钟祥、潜江两县境②。这两县皆濒汉水,唯津渠交错,未审潜的确实所在。这条潜水诚能通于江汉,只有汉水可以逾干洛,可以存而不论。梁州的潜水,关系綦大,不能不一追溯究竟。这条潜水的所在,学人间自来多有论证,以胡渭所说较为具体③。其实这条潜水就是现在的嘉陵江,由于流经今四川广元县南北,穿过一些冈穴,所以称为潜水。运输贡赋的船只势难从这些冈穴中穿过,所谓“舍舟从陆而北”,恐只是后来解说者的设想,当时未必就能如此的周到。战国未叶,秦国曾以栈道千里,通以蜀汉,蔡泽以此为应侯范睢佐秦的一大功①。若潜水能够恃以运输,秦国何必兴此大工,开凿千里的栈道?话虽如此,《禹贡》的撰述者能够有这样宏伟的设计,对于当时的天下形势是相当了解的,对于当时的地理山川也是较为熟悉的。其中固然有些低误失真之处,也是时代使然,未能苛责于撰述者。即如作为潜水的嘉陵江的上源,积学之士历来已多感难于探究。郦道无就曾经说过:“川流隐述,卒难详照,地理潜閟,变通无方。”②,亦可以见其不易措手了。由于《禹贡》的撰述者的了解形势和熟悉地理,其所设计的道路网,还可显示当时交通的规模。由于所设想的帝都在冀州,而冀州三面环河,各州以黄河的交通为主。黄河的水上交通,上起积石,下迄碣石,就是说整条黄河都可以利用。黄河的支流,以汾、渭、济三水为最大,汾在冀州之中,用不着再作说明。渭水和洛水分别贯穿于雍、豫二州,所以就成为这二州的贡道。黄河下游无支流,济水、漯水分别曲黄河分出,都应是黄河的支津。以前人说,济水发源于王屋山下,东南流入于黄河,再由黄河分出,所以称之为济水。按诸自然规律,这是不可能的。济水只能是由黄河分出支津,其分河之处在今河南荣阳县北③。漯水分河于汉东武阳县,东北流至千乘县入海④。汉东武阳县在今山东莘县南。千乘县在今山东高青县东。这两条水都流贯兖州,所以就成为兖州的贡道。充、豫、雍三州都和冀州接壤,又都是黄河流经的地区,利用黄河支流或支律作为贡道,也是很自然的。青、徐、荆、梁四州分别和兖、豫、雍三州相邻,就只能利用有关的水道,分别通过这三州,再入于黄河,而达于帝都。其实就囚州也各有不同,可以分为两个不同的类型。青、徐两州位于东方,东方平原广袤,河流亦多,水道交通不必再假他途。荆、梁山多,水道有所不通,只好在一些地区借助陆路。青州的河流以汶水为大。汶水出汉莱芜县,至寿张县人于济①。汉莱芜县在今山东莱芜县东北。寿张县在今山东东平县西南。青州许多河流都是流入海中,只有汶水是入济的,所以汶水就成了青州的贡道。徐州的贡道是“浮于淮、泗达于河”。淮、泗两水诚为徐州的大水,而且泗水流入淮水。两水相通,自然是会便于交通的。但是泗水南流,淮水东流,都不与黄河相联系,如何能够“达于河”?其实所谓“达于河”的“河”字,乃是错简,应为“菏”字的误文。菏水是连接泗水和济水之间的人工水道,淮、泗两水通过菏水和济水相连,由济水再通到黄河。菏水就是吴王夫差在商鲁之间所掘的沟,这是在前面已经提到过的。以前的学人都以为《禹贡》出于大禹之手。大禹之时何能有菏水?大禹如何能以菏水置于《禹贡》之中?其为误说是毫无疑问的。荆、梁二州的河流本来也都是不少的,但以大江为主流,大江东去,其他支流也随之东去,因而就绝无北流之水和黄河的支流相联系。这样的自然形势使《禹贡》撰述者所主张的以水道构成的交通道路网,不易完密无间。在水尽途穷之时,只好假道于陆运了。荆州的“逾于洛”,梁州的”逾于泻”,都是因此而起的。这是自然形势的限制,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九州中只有扬州和冀州之间相隔的州最多,它的贡道是要通过徐州和豫州才能达到冀州。它由淮、泗两水通到徐州,再通过菏水和济水才能进入黄河,抵达帝都。但如何把这一州的贡物都运到淮水和泅水,却还是问题。《禹贡》撰述者特别指出,沿于江海,才能达于淮泗。扬州濒海,且有大江流贯其间,由大江入海,沿海岸北上,是能够转入淮水的。这样运用海上运输,也是其他各州所未有的。这时越已灭吴,勾践且由海上迁都琅邪,海上运输已经不是什么难事。就在吴国未被灭亡之前,吴王夫差已经开凿邗沟,使淮水和大江可以互相联系。这事在开凿菏水之前。《禹贡》的撰述者把菏水列入他的交通道路网中,却没有把邗沟一并列入,倒是耐人寻味的。按说海上多风涛,总不如邗沟中易于行驶舟船。既然有了邗沟,自应胜过多风涛的海上。当然,邗沟是人工开凿的,航道狭窄,而且还要绕道到射阳湖中,是不如海上的便捷。但作为一个时期的交通道路网,邗沟终究是不能置之度外的。

这样的交通道路网有许多地方很少用史事来证明。但不能因此而说,没有史事证明,就不能成为交通道路。交通道路的形成有的固然是有计划的开辟和创建,有的就可能是经过一般行道者的实践而后受到注意修葺筑成的。水上交通就更易于利用,一苇之航只要不遭沉役,就会受到效法,逐渐伸延到更远的所在。这种利用自然的表现,是不必都有待于史事的证明的。《禹贡》所设想的交通道路网,不能说就没有这样的路程,不应因为没有史事的证明,而认为是不可能的。

综上所述,可见自夏、商、周三代以左,在原始社会的基础,继续有所建树,历经春秋、战国之世,交通逐渐趋于发达,道路也相应臻于稠密。战国时,政治都会随着称踉诸俟国势的扩张而有所增加,经济都会也由于贸易畅通而趋于繁荣。以政治都会为中心,再加上围绕经济都会的发展,交通道路的布局,就显得日新月异。这就为后来秦始皇扫灭六雄后,在全国各地大兴驰道,无所不臻的业绩,奠定了基础。

① 《史记》卷二《夏本纪》作“均江海,通淮泗”。《汉书》卷二八《地理志》同。《夏 本纪·正义》引郑玄说:“均,读曰沿。沿,顺水行也。”《汉书·注》:“均,平 也。通淮泗而入江海,战云平。”

① 胡渭《禹贡锥指·略例》。

① 《战国策·赵策二》。

② 胡渭《禹贡锥指》卷七。

③ 胡渭《禹贡锥指》卷九:“郦元云:自西汉溯流而至晋寿,阻漾枝津,南枝津 即郭璞所云,水从沔阳县南流至汉寿;《寰宇记》所谓,三泉故县南大寒水西 流者也。历岡穴迤逦而接汉岡。穴即郭璞所谓峒山;《括地志》所谓龙门山 大石穴者也。以今舆地言之,浮嘉陵江至广元县北尤门第三洞口,舍舟从 陆,越岡峦而北.至第一洞口,出谷乘舟至沔县南,经所谓浮潜而逾沔也。”

① 《战国策·秦策三》。

② 《水经·漾水注》。

③ 《水经·济水注》。

④ 《水经·河水注》。

① 《水经·汶水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