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听到鬼河上游传来如雷的轰鸣声,想跑,已经来不及了,汹涌的泥石流已顺着倾斜的河床,以每秒七八米的速度滚滚而来。

鬼河是戛洛山深处一条地势险峻的河,平时没有水,宽宽的河床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头,疏疏朗朗长着一些狗尾巴草,干枯荒芜。鬼河之所以叫鬼河,是因为每隔一两年,便会暴发一场泥石流,把河床里所有来不及逃跑的生命都毁灭掉。

我是一个人摸到鬼河来挖恐龙蛋化石的,没想到正撞见一场罕见的泥石流。唉,流年不利,真是倒霉透了。

我看到泥石流时,刚巧在河床左侧双驼峰的磐石下。我虽然离左岸较近,但左岸是几十丈高的绝壁,只有蜥蜴才爬得上去;右岸倒是斜斜的山坡,但距离我所站的位置有一百来米,要绕过双驼峰,河床里又都是圆溜溜的鹅卵石,走起来一脚高一脚低就像在跳芭蕾,是不可能抢在泥石流将我淹没之前逃上右岸山坡的。完全是出于一种无奈,我扛起鸭嘴锄,紧跑几步,抓住粗糙的石棱,手脚并用,爬上双驼峰的后峰磐石。

这是鬼河中央两块突兀的巨石,一前一后,形似双峰骆驼的两座驼峰,隆出地面约四五米高。顶端有一张乒乓球桌那么大,上面光秃秃的,寸草不长,裸露的石面风吹雨淋,烈日暴晒,布满了赭红色的锈块。

我爬上后峰磐石,朝前望去,冷不防视线撞在一只豹子身上。

这是一只成年金钱豹,体格硕壮,缎子般的金色皮毛间,镶嵌着一圈一圈褐色的钱状环斑,腹毛乳白,尾巴几乎和身体一样长,黑黄相间,显得威风凛凛。

它趴在前峰磐石顶上,盯着呼啸而来的泥石流,铜铃大眼里透着惊恐不安。它的四只脚爪和腹底那片白毛涂着红色泥浆。很明显,它也跟我一样,是为躲避泥石流跳到双驼峰上来的。

前后两座驼峰相距约二十来米,泥石流已蔓延到磐石脚下了,并迅速地一寸寸升高。

热带雨林里的泥石流,和西藏冰川地带的泥石流完全不同。西藏冰川地带的泥石流,像个沉着的巨人,稠密厚实,流体如风干的糨糊,流速缓慢;而热带雨林的泥石流,像个热情好动的孩童,稀薄如水,流速极快,泥浆里翻卷着巨石和大树,如万马奔腾,气势恢弘。一旦掉进泥石流里,任你是游泳健将举重冠军,也立刻会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这就是说,我和那只金钱豹虽然近在咫尺,但中间有泥石流隔绝着,好比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它是无法伤着我的。但我仍觉得脊梁冷飕飕的,头皮发麻,有一种后怕。要是我看见泥石流时,选择了前峰磐石往上爬,岂不是把自己的一百多斤送进豹口了吗?我是出来挖恐龙蛋化石的,没带猎枪,仅凭肩头的一柄锄头和插在绑腿上的一把匕首,与一只身强力壮的金钱豹搏杀,没有任何赢的希望。

这时,我听见双驼峰下传来咩咩的叫声,举目望去,嚯,是一只小山羊,正在泥石流前狂奔。它头上刚刚长出两支笋尖般的稚嫩的羊角,看模样牙口还不满一岁。雪白的羊毛裹满了泥浆,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用红泥巴捏出来的玩具羊。泥石流已淹到它的膝盖,它四只羊蹄在泥淖里拼命蹦着,竭力想赶在泥石流把它淹没之前找到个安全的藏身之处。泥石流一浪高过一浪地朝它撞击,它摇摇晃晃地已经快支持不住了。

突然,它一拐羊头看见了双驼峰,惊恐的羊眼里闪着热切的光,咩咩叫着,紧跑几步,飞身一跃,跳到前峰磐石上;一块足足有八仙桌那么大的石头被厚厚的泥浆裹挟着,擦着它的羊蹄滚了过去。它温柔地舔舔石缝间的青苔,大概是在暗自庆幸自己终于逃脱了劫难吧。

猛地,我看见小山羊浑身一阵战栗,背上的羊毛一根根竖直起来,哦,它看见了那只金钱豹!豹是山羊的天敌,它吓得灵魂出窍了。金钱豹也抻直色彩斑斓的脑壳,打量着瑟瑟发抖的小山羊。

小山羊栗色的瞳仁里闪动着惊骇的光,几次曲腿收腹做出要跳离前峰磐石的动作,但总也没跳起来——磐石底下的泥石流一个劲儿往上涨,已涨到一米多高,成为名副其实的死亡大陷阱。它无路可逃,只好低头屈腿,亮出头顶那对蘑菇似的稚嫩的羊角,不断向金钱豹晃动,摆出一副困兽犹斗的姿态。

唉,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可怜的小山羊啊,别说你的角嫩得连树叶都无法捅穿,就是换一只两支羊角锋利如匕首的老公羊,也绝对不是金钱豹的对手。

从亘古时代起,山羊就列入豹子的食谱,至今起码也有几百万年。精湛的宰羊技艺,早已融化在豹子的血液中,成为一种不可磨灭的遗传基因。

我曾亲眼目睹过金钱豹杀羊。豹子旋风般地扑到山羊面前,伸出犀利的豹爪,一个耳光甩过去,羊便成了歪脖子,羊角立刻失去作用。然后豹子骑上羊背,血盆大口衔住羊的后脖颈,轻轻一拧,羊就魂归西天命丧黄泉,变成一堆任豹宰割的肉。

迅疾,利索,干净,整个过程只有十几秒钟。人类中再高明的职业屠夫,也会自愧弗如的。

我敢断言,这只小山羊是死定了。我想,金钱豹会条件反射般地跳跃起来,扑向小山羊。想不到的是,豹子见小山羊突然出现在它面前,只是扭过头来看看,黑色唇吻边银针似的长长的胡须撇向两边,微微有点吃惊而已,并没站起来,也没张开血盆大口朝小山羊恫吓。它长长的豹尾向空中一抡,绕出一个圆圈,圆圈缓慢地从尾根滑向尾尖,然后扭转头去,继续观察泥石流,那神态似乎是在说:我对你不感兴趣。

人类里有守斋吃素的善人,也有不沾荤腥的和尚,但我从未听说有不吃羊的豹子。我想,这只豹子一定是肚子还不饿,又知道这只小山羊插翅难逃,早晚都是自己的食物,没必要急急忙忙,想留着饥饿时再宰吃,活杀活吃,味道更鲜美。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已近黄昏,天色微暗,金钱豹仍没有要扑咬小山羊的意思。

倒是小山羊长时间地摆着一副用犄角格斗的姿势,长时间地绷紧心弦也绷紧肌肉,累坏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收起羊角,放松身体,躺卧下来;它尽量往磐石边缘靠,大概是想离危险远一点吧。

和平共处,倒蛮有意思的呀。

这时,泥石流的第二个洪峰到了,浑浊的泥浆越升越高,双驼峰变成了汪洋中的两个孤岛。要命的是孤岛的面积还在不断缩小,由一张乒乓球桌减少到只有半张乒乓球桌那么大了。

本来小山羊与金钱豹之间还隔有三四米的一段距离,被泥石流的洪峰一逼,只好万般无奈地往金钱豹身边靠去。几次一靠,三四米的那点安全距离很快靠没了,羊屁股差不多快贴到豹尾巴上了。

现在,金钱豹要吃小山羊,已无需再费精费神地扑咬了,只需扭转脖子即可叼着羊肉。奇怪的是,仍没出现宰羊的场面。或许,泥石流太凶险,豹子觉得自己的性命尚且吊在刀尖上,暂时没有猎杀兴趣,也没有食欲吧。

浑浊的稀泥浆不断裹挟着一棵棵大树,从上游冲撞过来,就像木杵撞钟似的,撞得双驼峰前峰磐石咚咚作响。随着泥石流上涨,大树也越漂越高,几与磐石顶形成水平线。

突然,一棵两围粗的香樟树被一个巨大的泥浪托举着,树冠一颠,颠上了前峰磐石顶。树冠像把巨大的扫帚,被涌动的泥浪推搡着,慢慢扫过磐石顶。

我想,金钱豹和小山羊会像垃圾似的被树冠扫下磐石顶,掉入泥石流的。

金钱豹处在小山羊前面,首当其冲,被树冠逼着,一步步后退。眼看快退到磐石边缘了,这家伙突然威风凛凛地大吼一声,咬住一根树枝,拧着脖子,拼命朝前推。我没想到动物也有这么高的智慧,紧急关头想出办法为自己排忧解难。

只可惜香樟树太大了,金钱豹虽然力大无穷,和香樟树顶牛也刚刚才顶了个平手,只能做到不让香樟树继续扫荡过来,而不能将香樟树推开。

小山羊惊恐不安地注视着金钱豹,它似乎意识到了金钱豹这场与树顶牛,也关系到自己的安危,它突然咩的叫了一声,一步挤到金钱豹身边,用两支短短的羊角抵住树干,四条羊腿绷直,朝前拱动。

香樟树极不情愿而又无可奈何地慢慢退却,终于轰隆一声滑落到泥石流里去了,一场险情在豹和羊的齐心协力下,被彻底排除了。

天黑时,泥石流势头开始减弱。天阴沉沉的,又没有月亮,黑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伸手不见五指。虽然我和金钱豹、小山羊相距二十来米,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想,最大的危险已经过去,经过大半日的忙碌,尤其是经过与香樟树的那场拼搏,金钱豹肯定已饥肠辘辘,天又那么黑,风又那么高,风高好放火,天黑好杀羊嘛。明儿一早,前峰磐石大约只看得见金钱豹和一堆白花花的羊骨了。

我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亚热带的气候,变幻莫测,昨夜阴霾,今晨却云破天开,红日高照。我醒来后的第一眼,就往前峰磐石看,我敢说我看到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镜头:

金钱豹侧躺着,已经醒来,一抹霞光照在它华丽的豹皮上,金光闪闪,美得无与伦比。小山羊蜷在金钱豹的怀里,头枕在豹子的臂弯里,睡得那么安详恬静,羊脸柔和得就像被太阳晒暖的池塘,看得出来,它正在做一个彩色的梦。金钱豹不时伸出舌头,温柔地舔舔小山羊的额头,舔掉泥巴,舔白色曲卷的羊毛。

可惜,我没有照相机,不然的话,我把金钱豹和小山羊这个相亲相爱的镜头拍下来,绝对轰动全世界。

我心里涌起一丝愧疚。我一直把这只金钱豹看成是杀羊不眨眼的刽子手,把它看成是吃羊不吐骨头的恶魔,事实证明我错看它了。它是和平的象征,它是只名副其实的和平豹!

或许,这只豹子过去在山林里经常猎食山羊,但丝毫也无损于它现在美好的和平形象,我想。

一绺玫瑰色的阳光像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撑开了小山羊的眼皮。小家伙一骨碌爬起来,眨巴着那双天真无邪的羊眼,有点惊讶自己怎么会躺在豹子怀里的。但它惊讶的表情就像流星一样一闪就过去了,它平静地跨前一步,将颌下那束短短的山羊胡须在豹脸上磨蹭了几下,大概是在用山羊特有的礼仪表达一种感激之情吧。

一直到中午,金钱豹和小山羊都相处得挺融洽。亚热带雨林中的泥石流来势凶猛,去得也很快,日头偏西时,已退了一大半,大约只有半米来深了。

我发现,金钱豹烦躁不安地在磐石顶踱来踱去,不时朝鬼河右岸的山林张望。我猜想,它耐不住饥饿,等不到泥石流退尽,就想逃离这座孤岛,回老林子里去了。

果然被我猜中,豹子突然轻吼一声,纵身一跃,从磐石上扑通一声跳进泥石流里,泥花四溅。

这时候的泥石流已像是被戴了辔嚼套了缰绳的野马,野性全失,疲软不堪,流动十分缓慢,且不再能裹挟巨石和大树,已不再有什么危险。金钱豹大半个身体浸泡在泥浆里,只有脑袋、脊梁和那条尾巴露在外面。

孤零零留在前峰磐石顶的小山羊犹豫了一阵,也跟着金钱豹扑通跳了下去。它比金钱豹要矮一些,只有羊头露在泥浆外。

金钱豹稳稳当当地朝前走了几步,小山羊想跟上去,但它体小力弱,似乎很难拨开已经半凝固了的黏稠如稀粥的厚泥浆,才走了两步,便闪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它咩地发出了告急与求救。

金钱豹回转身望了望小山羊,倒退了几步,将旗帜般竖在半空的那条黑黄相间的长长的豹尾耷拉下来,落到与脊梁平行,绕了个花结,尾尖送到小山羊的嘴里。

小山羊一口叼住,就像叼住了一只救生圈,身体平稳了,还得到了一股强大的牵引力。

金钱豹在前面开路,强壮的身躯像破冰船似的冲开厚泥浆,豹爪扒开那些挡路的石头,翻过一棵棵横在面前的大树,向右岸的山坡奋力前进。

夕阳嫣红,给金钱豹和小山羊涂抹了一层瑰丽的色彩。我激动得热泪盈眶,面对泥石流,一个肉食兽,一个草食兽,变天敌为朋友,化干戈为玉帛,互相帮助,互相搀扶,团结一心,战胜灾难,死里求生,这是多么伟大、罕见而又弥足珍贵的和平景象啊!我再次为自己没有照相机而深感痛惜。

它们终于登上了右岸。我看见,金钱豹在地上轻轻跃了几跃,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真的站在坚实的山坡上了。小山羊在茵茵绿草地上打滚磨蹭,大概是要把沾在身上的泥浆擦干净。

过了一会儿,它们都从死里逃生的激动与喜悦中平静下来,默默地相对而立。

我想,很快又会出现一幕依依惜别的动人情景。我看见,金钱豹昂起了头,豹尾平举,后腿屈蹲,哦,它是要上前与小山羊吻别吧?可我突然心里莫名其妙地抽搐了一下,我有一种朦胧的感觉,金钱豹这个姿势好像不是什么和平的姿势,而是……对,是捕食的前奏,是行凶的预兆。

瞧,连小山羊也看出蹊跷,感觉出危险了,四蹄轻盈地一跃,转身欲逃——但已经迟了,金钱豹大吼一声,倏地起跳,像座金色的小山,压在小山羊的身上,那张血盆大口,一下就把小山羊的脑袋拧了下来。羊血四溅,那血,在夕阳下红得特别凄艳,特别悲凉。

这是怎么回事?我懵了,和平豹怎么突然间就不和平了呢?

也许,它本来就是一只杀羊成性恶贯满盈的金钱豹,汹涌澎湃的泥石流,不可抗拒的灾难,抑制了它恶的本性。

也许,当它被泥石流围困在前峰磐石时,孤立无助,恐惧增加了孤独感,孤独益发觉得恐惧,有一个活物陪伴它,减轻了孤独感,也就减轻了恐惧,所以它舍不得把小山羊杀来吃;也许,在共同抵御灾难的过程中,它确实把小山羊视为患难与共的朋友、携手奋斗的兄弟。

然而,当它渡过了难关,当它证实自己已站在坚实的山坡上,它又恢复了豹子的本来面目。它不再需要慰藉孤独的朋友,也不再需要共同奋斗的兄弟,站在它面前的小山羊,又变成了可以填饱它肚子的美味佳肴。

唉,和平的脆弱;唉,脆弱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