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渊(1139—1193),字子静,为南宋心学理论体系的创建人。

五代末年,先祖避难至抚州金溪(今属江西)居延福乡之青田。陆氏为一方宗族大姓,迁至江西后二百年间,合族数千人聚居,族规严密。父陆贺,字道乡,究心典籍,重践履躬行,在州里颇有声望。时家道中衰,没有田产,一门之衣食,皆仰仗药肆供给。

九渊兄弟六人,九渊最幼。大哥九思,字子强;二哥九叙,字子仪。三哥九皋,字子昭,力学成名,是为庸斋先生。四哥九韶,字子美,与朱熹论学,辩《太极图说》,这是理学史上一件重要事情。子美在梭山与学者讲学,称为梭山先生。五哥九龄,字子寿,登进士第,因斋名为“复”,称为复斋先生。

九渊在应山讲学,改应山为象山,自号象山翁,称为象山先生。他同子寿齐名,时人称为“二陆”先生。也有的将梭山列入,称为江西“三陆”。他们兄弟自相师友,讲学授徒,及门受业者数千,在东南有相当大的影响。三陆对心学的形成都有贡献,“三陆子之学,梭山启之,复斋昌之,象山成之”。其中陆九渊成就最大。

读书有觉

陆九渊在绍兴三十二年(1164)23岁以前,是他青少年求学时期。

陆九渊5岁入学读书,这是启蒙学习。他自己说:

某七岁读书,十三志古人之学,亦时习举子之文,不好也。二十四以书见先达李公,今经略广西者。书辞才百余言,而李公嘉之。是岁,实今天子新即位,颁科诏,而某独殊无应书之意,李公以为不可。乃以向为举子业云李公亦谓为能,其秋竟就试中选。

这是他把自己入仕途之前的生活所作粗线条的介绍。7岁读书,9岁能属文。所谓13岁志古人之学,是这一年,他思考出人与天地万物,皆在无穷之中;进而体悟出宇宙便是吾心等一系列认识。

陆九渊自小不爱嬉戏,静重如成人,他的求学一个重要特点是“读书有觉”。首先,这是一种探索的精神。他遇不明白的事,要问个原委究竟。4岁时,就询问天地何所穷际,因为没有得到回答,深思以至于忘寝食。他提倡读书不能满足记诵,“书非贵口诵,学必到心斋”。又说:“读书固不可不晓文义,然只以晓文义为是,只是儿童之学,须看意旨所在”。生活中事事物物,他都能体察出一种道理来。三哥陆九韶说:“子静弟高明,自幼已不同,遇事逐物皆有省发。尝闻鼓声振动窗棂,亦豁然有觉。其进学每如此。”其次,这又是一种批判的精神。陆九渊读书很刻苦,在“实勤考索”的基础上,又主张读书要有疑,认为有疑方有觉,有疑方有进。他五哥陆九龄读《论语》,问九渊对其中《有子》一章有什么看法。九渊认为这一章是有子的话,不是孔子的言论。陆九龄说有子是孔子的主要门人,不可轻议。但陆九渊却不以为然,对这位贤人进行批评,说:“夫子之言简易,有子之言支离。”

他对前人的学术和对社会问题,都有自己独到的认识。关于宇宙的认识,关于二程的评价,关于对王安石新法的意义的估定以及对荆公新学的认识等,有他自己的见解。在理学一些重大的问题上,与朱熹的认识分歧更是明显。

陆九渊主张为学当先发明本心,但不应当脱离社会现实生活。傅兆文在《序》中说到陆氏家学时有一句话,说:“真所谓本诸心而见之躬行之实者”。所以,重践履也是九渊“读书有觉”的一个落脚点。16岁时,象山读三国、六朝史,又知悉靖康年间北宋社稷覆亡的历史,“乃剪去指爪,学弓马”。他并不看重科举,只是把作场屋之文,当成是“直写胸襟”、表达自己政治见解的方式。

陆九渊作为心学的代表人物,与朱学相对立,但陆九渊在学术上主张不要“护门户”,说:“后世言学者须要立个门户。此理所在,安有门户可立?学者又要各护门户,此尤鄙陋。”朱、陆辩异同,他们相互对立又相互吸收,学术上相互服膺。这与后来朱陆门人相互水火不一样。

聚徒讲学

陆九渊从24至54岁的近30年中,主要活动是建立心学体系、传播心学理论,从而形成有自身特点的学派。在政治舞台上,他作过地方官,也有政绩,但与他在学术上的建树相比,只占次要的。“立朝仅丞、匠、监,旋即奉祠以归。惠政所加,止荆门小垒而已”

绍兴三十二年(1162)秋试以《周礼》乡举,陆九渊应试,开始进入仕途的奋斗。是年丁父忧。孝宗乾道七年(1171)以《易经》再次乡举。次年,陆九渊34岁春试南宫,赐同进士出身。淳熙元年(1174)授右迪功郎、隆兴府靖安县主簿。淳熙四年,丁继母忧。六年,服除,授建宁府崇安县主簿。九年,除国子正,是年秋赴国学。冬,迁敕令所删定官。淳熙十一年(1184)在敕局祚德庙,为献官,向孝宗上言提出改革主张。淳熙十三年(1186)除将作监丞,不久诏主管台州崇道观。这是一个闲职。直到淳熙十六年(1189)光宗继位,朝廷诏陆九渊知荆门军。光宗绍熙二年(1191),去荆门赴任。

陆九渊在荆门军任上,颇有一番作为。在军事上,严边防,筑城池,整顿军队,增强战斗力;在政治上,改革一些弊政;在经济上,采取措施,救灾度荒;在教育上,修郡学,亲为诸生讲学。荆门一方经他一番整顿,风俗一变。周必大称“荆门之政,如古循吏”。绍熙三年十二月十四日,陆九渊病卒。

在这30年中,陆九渊聚徒讲学,对陆氏心学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乾道八年,在试进士时,他所作《天地之性人为贵》,为考官吕祖谦、赵汝愚赏识。吕祖谦说:“一见高文,心开目明,知其为江西陆子静也。”中进士后声名大振,都中诸贤从游,学者络绎前来求教,以至40多天得不到很好的休息。在经浙江富阳回江西时,杨简等一批学人从游问学。回乡在槐堂授徒论道,论涵养德性,诲人为学当“辨志”;先后得朱桴、傅梦泉一批学者,傅氏也是陆九渊最欣赏的门人。淳熙十年,陆九渊在国学讲《春秋》,如居家教授,诸生感发良多。后来,江西与浙东成为陆学门人集中的地方。江西以傅梦泉、邓约礼与傅子云为主要人物,是为“槐堂诸儒”;浙东以杨简、袁燮、舒磷与沈涣为代表,这四个人被称为“甬上四先生”或“四明四先生”。

淳熙十四年,陆九渊在贵溪应天山讲学。他嫌应天山与佛教徒有瓜葛,根据山形,改名为“象山”。自称为“象山居士”,又称“象山翁”。这在陆九渊心学的发展过程中,至关重要。“每诣城邑,环坐二三百人,至不能容。结茅象山,学徒复大集。居山五年,来见者案籍数千人”。陆九渊讲论,终日不倦,有一段文字描述其讲学的盛况:

先生常居方丈。每旦精舍鸣鼓,则乘山荞至。会揖,升讲坐,容色粹然,精神炯然。学者又以一小牌书姓名年甲,以序揭之,观此以坐,少亦不下数十百,齐肃无哗。首诲以收敛精神……间举经语为证。音吐清响,听者无不感动起兴起。……平居或观书,或抚琴。佳天气,则徐步观瀑,至高诵经训,歌楚辞,及古诗文,雍容自适。虽盛暑衣冠必整肃,望之如神。诸生登方丈请晦,和气可掬,随其人有所开发,或教以涵养,或晓以读书之方,未尝及闲话,亦未尝令看先儒语录。

讲学的盛况、讲学的方法、风格及特点,在这一段文字中说得很清楚。

通过陆九渊的讲学,在他的周围聚集人数众多的信仰者,形成一个学派。他不重视著述,“不立文字”。有人劝陆九渊著书。他回答说:“‘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又说:“学苟知道,‘六经’皆我注脚。”(他的大儿子编成的《象山先生全集》大多数是陆氏的书信与讲学的言论。经过后人不断的增益,又收进《年谱》等材料,1980年,中华书局整理出版了点校本《陆九渊集》,计36卷。)因此,讲学在陆氏的学术体系形成与传播过程中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陆学作为一个学派,又是在同其他学派相互斗争相互吸收的过程中形成发展起来的。陆九渊与朱熹争论,在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学术文化的发展上是一件大事。朱陆之争,一次是淳熙二年鹅湖之会的为学之方的争议,一次是淳熙十五年的“无极”“太极”之辩。

在鹅湖之会之前,朱陆矛盾已经出现。吕祖谦于淳熙二年去武夷访朱熹,住一个多月,朱熹送吕祖谦到江西信州鹅湖。为调和朱陆分歧,祖谦约朱熹与陆九寿、九渊兄弟相会。陆九龄子寿、陆九渊子静自金溪来。除二陆外,还有刘子澄及“江浙诸友”。吕祖谦知道陆与朱议论有异同,“欲会归于一,而定其所适从”。鹅湖之会的情况,据陆九渊的回忆,朱陆相会,展开辩论“至晚方罢”。次日,九渊请他哥哥先说,陆子寿将准备好的一首诗朗诵出来:

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

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

留情传注翻榛塞,着意精微转陆沉。

珍重友朋相切琢,须知至乐在于今。

子寿才读了四句,朱熹对祖谦说:子寿早已上子静的船了。诵完诗,陆九渊说在途中也和了家兄一首诗:

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

涓流滴到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

易简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

诗还没有读完,朱熹面色很不好看。当读完后两句:“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只今。”朱熹老大不愉快,于是各自休息。次日,朱陆再辩,论难往复持续数日。吕祖谦虚心相听。三年以后,当陆子寿来访,朱熹和诗:

德业流风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

偶携藜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

只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

朱熹的意思是为学应当泛观博览,而后归之于约。二陆的意思是先发明本心,而后使之博览。陆九渊在诗中讥朱熹的为学之方是繁琐,是“支离”;朱熹认为陆九渊是不信古今的“无言”空疏之学。

还有朱陆的“道问学”与“尊德性”之争。关于这两者的差别,朱熹说:“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极乎道体之大也;道问学,所以致知而尽乎道体之细也。”两人也都意识到两者不能去其一,但侧重点与进德的次序不一样,按黄宗羲的话来说,是陆以“尊德性为宗”,朱以“道问学为主”。陆主张发明本心,“先立乎其大”;朱认为“格物穷理”,则吾知自致。

淳熙十五年前后,又有无极、太极之辩。开始是梭山先生陆九韶(子美)与朱氏辩“无极而太极”这一句,认为“太极”上面又加“无极”二字,与周敦颐的《通书》不一样;二程也没有说过“无极”。《太极图说》的“无极而太极”来自陈抟(希夷),是老氏之学。朱熹“大谓不然”。陆九渊站在他哥哥陆九韶一边,支持梭山把这场辩论进行下去。由此又涉及到对“极”、“中”、 “一”等概念、范畴的辩论。

朱陆之争一方面使道学与心学的基本分歧明朗化,划清界限形成学派。同时二人在相互论难中,又促进思考,推动自身学派的发展。鹅湖之会在淳熙二年(1175),六年后,也就是淳熙八年(1181),陆九渊去南康拜访朱熹,时朱熹为南康守,他请九渊登白鹿洞书院为诸生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九渊的阐发,为朱熹大加赞赏。太极无极之辩以后,朱熹要门人同志“兼取两家之长,不轻相诋毁”。

程颐理学到了南宋,虽然没有成为学术上的宗主,但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影响,朱熹成了理学的集大成者。程朱理学也有其自身的弱点,没有脱离传注章句的路数,其正心诚意一套说教在南宋社稷面临覆亡时,很难奏效。朱学在当时的命运并不好。陆学把理又归之于心,以它的“简易”心学,在讲学与争论中,发展了自己。朱学、陆学再加上吕学,成为南宋学术思想中鼎足而三的主要学术流派。

心学理论

陆九渊的心学理论,没有脱离“理”的教条,他认为“理”充塞于天地中,说:“此理充塞宇宙,天地鬼神且不能违异,况于人乎?”又说:“塞宇宙一理耳,学者之所以学,欲明此理耳。”他由“理”论说“势”,但理是根本,势是从属,这就是他的“理主势宾”的观点:“窃谓理势二字,当辨宾主。天下何尝无势,势出于理,则理为之主,势为之宾。”陆九渊也说“道”,认为“道外无事,事外无道”。就这些方面来说,陆九渊与朱熹不存在分歧。

但陆九渊认为心是宇宙的本体,这才是根本。他指出:

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东南西北海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

陆九渊认定“心”与“理”不能分二,根本是“心”,这就是他的心学的实质。陆九渊说:“盖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故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明朝王阳明说得直截明白:“圣人之学,心学也。”“自是而后,析心与理而为二,而精一之学亡。世儒之支离,外索于刑名器数之末,以求明其所谓物理者,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无假于外也。”陆九渊的心学与孟子的心学思想相通,成了“真有以接孟氏之传”的传人。

在认识论上,陆九渊的发明本心与他的心本体说论一致。朱陆的一系列分歧诸如为学之方上的争论;“尊德心”与“道问学”的辩论;无极、太极之辩也都反映出他们在哲学根本观点上的差别。但两人学术的实质、学术的意义,在维系封建等级统治的作用上,没有根本的差别。这就是黄宗羲说的:“二先生同植纲,同扶名教,同宗孔孟。”“二先生之立教不同,然如诏入室,虽东西异户,及至室中,则一也。”陆九渊的学术思想,为明代王守仁所继承发展,成为陆王学派。